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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講的,是含蓄蘊藉的表情法。

    這種表情法,向來批評家認為文學正宗,或者可以說是中華民族特性的最真表現。

    這種表情法,和前兩種不同。

    前兩種是熱的,這種是溫的;前兩種是有光芒的火焰,這種是拿灰蓋著的爐炭。

     這種表情法也可以分三類。

    第一類是情感正在很強的時候,他卻用很有節制的樣子去表現他,不是用電氣來震,卻是用溫泉來浸。

    令人在極平淡之中,慢慢的領略出極淵永的情趣。

    這類作品,自然以三百篇為絕唱。

    如: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如: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路遲遲,載渴載饑。

     如: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曷至哉?雞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來。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拿這類詩和前頭幾回所引的相比較,前頭的像外國人吃咖啡,炖到極濃,還攙上白糖牛奶。

    這類詩像用虎跑泉泡出的雨前龍井,望過去連顔色也沒有;但吃下去幾點鐘,還有馀香留在舌上。

    他是把情感收斂到十足,微微發放點出來,藏着不發放的還有許多;但發放出來的,确是全部的靈影,所以神妙。

     漢魏五言詩,以這一類為正聲。

    如李陵的: 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

    徘徊蹊路側,悢悢不能辭。

     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

     那神味和“瞻彼日月”一章完全相同,真算得“含毫邈然”。

    又如古詩十九首裡頭的: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這類詩都是用淡筆寫濃情,算得漢人詩格的代表。

    後來如曹子建的: 高台多悲風,朝日照北林。

    之子在萬裡,江湖回且深。

    …… 阮嗣宗的: 嘉時在今辰,零雨灑塵埃。

    臨路望所思,日夕複不來。

    …… 陶淵明的: ……情通萬裡外,形迹滞江山。

    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 謝玄晖的: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

    …… 都是這一派。

    漢、魏、六朝詩,這一類的好作品很多。

     這一派到初唐時,變了樣子:他們把這類詩改做“長言永歎”的形式,很有些長篇。

    但着墨雖多,依然是以淡寫濃。

    我譬喻他好像一桌極講究的素菜全席。

    有張若虛一首,可算代表作品。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如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時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江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紋。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天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沈沈藏海霧,碣石潇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春江花月夜》) 這首詩讀起來令人飄飄有出塵之想。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這類話真是詩家最空靈的境界。

    全首讀來,固然回腸蕩氣;但那音節既不是哀絲豪竹一路,也不是急管促闆一路,專用和平中聲,出以搖曳,确是三百篇正脈。

     初唐佳作,都是這一路;雖然悲慨的情感,總用極平和的音節表他。

    如李峤的: ……自從天子去秦關,玉辇金輿不複還;珠簾羽帳長寂寞,鼎湖龍髯安可攀。

     千齡人事一朝空,四海為家此路窮;雄豪意氣今何在,壇場宮館盡蒿蓬。

     道旁故老長歎息,世事回環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