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分人”的生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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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的出色吹鼓手。

    “大隊長”駐處,酒肉、賞金,以及香煙,名茶,自然都不缺少。

    為了大大娛樂起見,地方上的會長、首事,甚至城中的翻譯,與宣撫班的小角色,都受招請。

    除卻向新太太調笑外,兩班鄉村樂隊便是婚禮中最為出色的節目。

     由于兩班人争以樂器吹唱各出皮簧戲的競争,勢均力敵,博得那些客人的宴賞。

    可是難分高下,末後,這孩子的先生——絡腮胡子老師的建議,要教這十三歲的孩子用唢呐獨奏幾曲:取李三娘,取二進宮的娘娘,取别窯中的王寶钏。

    她們都是悲劇中女主角,以童子的清弱吹音,單獨借那小小的唢呐唱出她們深心的幽苦。

    于是,以年齡經驗而論,遂給伍家班赢得最後勝利。

    其結果,除卻獲得一疊疊鈔票,還有滿抱花糖,與許多新舊太太們的眼淚。

     又一回是往遠離近百裡的山間,為一位與日軍苦戰而死的老年領袖下葬。

    因為受傷逃歸,在未受敵人蹂躏的地帶舉行民間的哀葬,暗暗的雇了伍家班去吹奏哀樂。

     那是個凄清微冷的仲秋午後。

    童子随從師友,把那個民間英雄的薄棺送進山凹的榉木林中。

    太陽垂着一線餘紅,烏鴉成群向木上的昏巢裡争叫,西風槭槭的掃着淡黃初落的葉子。

    沒有哭聲,沒有哀号,隻是一大群便衣肩槍的鬥士,面色沉沉的随到墳前。

     為了敬服,與從心上湧出的感動,下土後,童子與他的一位大師兄用竹管橫笛同奏一套悲曲。

    把黑暗的籠罩與苦痛中興感,憑着那兩種口樂器委婉達出。

    竟使肅立兩旁的幾十個少年壯士禁不住熱淚一滴滴的灑落衣襟!而原是噪叫的群鴉也靜悄下來,四山無語,隻引起一團暗紫色的暮霭漸漸合籠。

    末後,連他們的師傅的老眼中也挂住了一層淚波。

    ……這與那次的歡鬧不同,沒有拍掌的喊好,沒有賞号,也沒有女人們的啧啧稱奇,可是童子與大師兄的最後哀歌激起了凡是加入這個悲壯葬禮者的誠感。

     ………… 但這都是兩年半以前的事了。

     當街上吹打着送盤川的哀樂被這“小天分人”的童子親切聽到,在迷惘的戀念中,他像失路于莽莽沙漠時忽而聽到旅客的駝鈴。

    本是幹枯合閉的眼睛,強力的睜睜,但經不起薄弱光線的映射;也許他仍願趕急恢複自己半夢中的哀愉,旋即閉上那叮當的小鑼,激清的竹管,輕和的合笙,尖銳的唢呐,與他兩年前幾乎終天耳聞口奏的并沒兩樣!隻是不及伍家班樂音的緊湊,而且比較呆闆。

    “小天分人”起初更無品評高低的感想,隻是自己仿佛随在老師的大個身後,背上有垂及腰下的褡裢,緊趨着腳步向前走着吹奏。

     高窗外的鼓樂聲音瞬時飄逝,愈走愈遠,像是追送着升上天國或快落地獄的靈魂,漸漸飄過街角,飄過小公園,飄向那個新墳去的幽靈等待的地方去了。

    而音波的調諧振蕩卻仍然留在這個苦病迷茫的童子的枕邊,仍然沉墜于他的心中。

    縱然右股的創傷與足踝的凍裂;近乎麻木的劇痛,這時像被鼓吹的樂音完全逐走。

    初時,乍一開眼還知道是聽來的同行奏音,及至向昏暗裡沉落下去,那種習熟的音樂竟把他引入另種境界。

     幾頁薄柳木闆,闆牙還沒合好,四個鄰家農夫像肩一座空轎子的容易,用兩根橫木棒穿在前後肩起。

    他們杠擡慣了至少二百來斤重的糧米布袋,幾人合力将那身軀瘦得沒有一把的銅匠與其輕薄的死後卧室,擡着多分省力。

    就這樣,沒有蓋罩,沒有排場,最簡單的送葬,卻還兩個道士穿了深青道袍,分擊着雙面皮鼓,單把銅磬,另挂橫笛,木魚,在前面開道,銅匠自有真實朋友,這兩個村道都與銅匠有二十年的交誼,這次為了送他入土,特别帶着全份樂器,來給他念經,安葬。

     荒涼土道上偶而一群閑人和孩子們追随着,看這樣怪樣的殡式。

    他自己被母親拖着。

    一高一低的緊跟在柳棺後面。

    另有一個破了布袖的大腳女人,照應着他的兩個姐姐。

    他們沒有孝服,連從賃鋪裡租用也無餘錢,隻好每人頭上用短短白布短巾圍起。

    母親的哭聲早已低暗得不易聽出,被道士們的法器敲吹着,更不易傳入别人耳内。

     這最早年的記憶,自不清晰,他才四歲,然而他有特殊發達的記性。

    第一次領略粗簡樂器的鳴聲,也是第一次知道人世悲哀的浮淺感動。

    啞哭的聲,拉着特有的長腔念經的聲,下棺木的喊叫聲,與那小鼓銅磬急雜敲打的合奏,在他的腦中留下了永遠的音感。

     年紀與貧苦生活逐漸加多,對于凡是有聲響而多少能以引起聽官快感的,他每每半呆半迷的從那些音波傳送中,乞求慰悅,嘗試苦辛。

     山地裡羊群咩咩合叫,春夏間柳林的鳥啼,野廟裡初一十五例響的陣陣鐘聲,風吹拂着水塘蘆荻的清香,他都在意收聽,一一較比,他不懂得聲入心通的道理,可有真誠的聞聲感受。

     自跟着絡腮胡子鼓吹手的老師後,他迅速學習,在意念上新創成一個滿足的世界。

    對于樂器的保存整理,不須大人指教,每一銅片,每一個笛孔上貼的蘆管柔皮,他都修剪,揩抹得十分完好。

    給老師省卻許多氣力。

    除掉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