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浦的夢

關燈
天吃這口飯!今年恐怕沒有辦法了,真的,窮人偏有窮運的追趕,今夏的雨水太大了,沒有三天便是一場。

    太過了,白菜爛了根子,扁豆與茄子的花兒也都傷了。

    可也怪,雨若多秋來的蟲兒摘也摘不了。

    找到市裡賣菜的販子,好人家隻出每年一半的價錢。

    斤數自然還是一個樣,又盡選盡挑,你想我甚麼都沒有了,這點荒地我經營了幾年才有這樣。

    但是地租呢,一個少不下!老師!隻要我有一個孩子在家,不就是有個好媳婦兒我便不覺得發愁。

    ”老婦人仰伸着彎腰向梨說。

    她扶着松柴的籬笆叉子,站着,有病的赤眼仿佛怕向西斜的陽光對看。

    用條條血管墳起的手背遮在額上,那淡紅的金光映在她的皺黃而摺紋的臉面上,閃出奇異的光輝。

     梨默默地望着這要沉落的光輝,在遠山的暮霭襲來的光景中她對着這孤獨的老婦人如同瞻望放着奇彩的山幅圖畫。

    她——破衣的老婦人,是為窮困,操勞,思慮,饑餓,這些原料湊合起來造成的模型!但在這落日的山野中她獨獨沒有希望的微光。

    全是寂寞,荒蕪,與死靜,将她包圍住。

    但她的手與力還能見出她的生命最後的掙紮。

    興趣,愛好,快樂,似乎曾沒在這将要沉沒的地方撒過種子。

    她隻是被憂郁的人看見引為神奇,不過這詩意的懷古的瞬間,是迅疾的由這位女教師的腦子中飛去了,抛掉了那奇幻與古奧的趣味。

    她在從前也十分憧憬着想藉了這點虛無的力去美化了一切,去從現實的苦痛中将這醜惡的人生清煉過。

    然而經驗已經完全告訴給她了。

    那隻是神光中的畫圖,而不是下一針見一血的武器。

    也因此,她靜穆地對着這幅雖被多少詩人賞悅的古畫,稍縱即逝地忘記了古舊的傳說,與以餘閑造成的趣味了! 她沒有答複,而老婦人用幹澀的喉嚨又說了。

     “你是姑娘,你是人人見了一定說是有福氣的姑娘!年紀不大,做了老師,男子中還不多哩,可是你卻不知道!哎!像我們的難過的景況你做夢也想不到。

    你知道的,兩個孩子,大的本來在東鎮上學機器,起初也能混到一月有十元大洋了,後來碰到壞人賭的精光,與他老婆打了一場便下關東去了。

    現在麼,足足有十二個年頭!可也幹淨,一字也沒有往家捎,死活也不明白……媳婦呢,改嫁倒也省事,她偏多裝做好人兒,卻終天回娘家去鬼混。

    她娘家那不是出名的那樣的莊子,回到這裡還得我好好管飯。

    第二個孩子充軍——吃糧啊,去了五六個年頭,自從前年從哪兒啊?是了從湖北捎來一封信,以後終天的打仗打仗,大約是把小命送給人家了!……”她說到末後一句忽然幹咳了一陣,卻是眼裡一滴淚痕也沒有。

    她仿佛是在說他人的故事一樣,但從幹咳的枯燥的聲音中聽得出她已斷的心弦還掙紮着迸發出絕望的餘音來。

    她用一塊如土色的布帕拭着額角上的汗珠道:“老師——你不會信命的吧?不過像我這又窮又孤獨的女人敢不信命!不信命又将怎麼樣,一指地也沒有,一個能拿錢來吃飯的沒有,一個小孩子沒有,我七十多歲了!一輩子就隻能租到人家這不願要的點點土地,今年偏偏會碰着蟲災,菜也弄不出,……”她不再說了,當前隻有饑餓的利刃深陷在她的心胸之内,即連以前的悲哀傷心也隻能暫且寄存在記憶中了。

     梨說不出甚麼更慰藉的話,她意識到像這個畸零的老婦人在現代的自己的國度并不是隻有單獨的同情與憐憫便可以使得自己安心的!她沉默在生活的威嚴之下,當這幅奇幻的畫圖消失了它的光輝之後,便從初黃的草地走回她的校内。

     生活觀的兩面鏡子并懸在她的心上,自然這種類似的反光不是隻從這兩天内照射着她,但以前是模糊與迷離,沒有清切的對照,更有感傷與幽沉先占着她的全部意識。

    過度的比對在相隔的昨日與明日中出現了!她來不及歆羨與憐憫,而且這又是雖然不相幹而極端尖銳化的兩個環境兩個人生,兩個一樣是沒有向積極與消極的道路上奮發的勇力。

    沉淪于她們沒法子與缺少力量擺脫的束縛之中。

    過分的虛迷的陶醉與過分的憂苦的運命下的俘虜,中間卻添給這位女教師以清新的感覺! 她看着窗外皎潔而微帶青灰色的月光,覺得很清新爽快,絲毫沒有感念的歎息!以前這歎息的心情早已過度的損害了她的健康,美,與興趣,甚至于獨存下死的觀念。

    但青青的天空中閃着引誘的眼的星星,到處散流着淡銀色的月光,她安靜地立在窗前,略一回思那個多年沒見的舊友,那個多年被窮與災難壓倒的老婦人,以及城市中奢華的過剩,與荒山中孤獨的罪孽,她微點着頭。

     她再不想自己的職業,它是那末微末,那末無意味的如喝着白水;而且因此引起的煩悶,正是白水下的渣滓。

     一個夢在飛馳的機器的車中,車兩面的霞光與金屬制的車廂,發出快樂的光輝,馳過了田野山林與尖的樓房與升高的荒地。

    末後,她從迅速中看見織着東方故事的華美地毯,望着又高又大的菜蔬。

     夢醒後,終于把她送走了!那奢華的高樓,與多蟲的菜圃中都似有過她的足迹。

     一九三○年九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