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人語

關燈
十月十九日星期日的晚上,我在一個同鄉的家中吃過晚飯,與一個朋友随便談些閑話。

    不知如何,便談到中國近時的“人”的問題上去:說那個人是以前在民國二三年民黨議員中的激烈人物,還被洪憲皇帝拿跑了一回,現在居然當了什麼部的重要分子,又轟轟烈烈做了什麼副長;那一個人是在那光複、革命、獨立潮流中的一員血性男子,也曾做過東吳的都督,享過了一時的勝名,現在卻不知叫什麼臭味的勢力引誘,居然百煉鋼般的英雄,也變做繞指一樣的柔軟;一會兒又說到文官考試的“人才濟濟”,賄賂公行的磕頭蟲,多多少少的話,我聽了心裡隻是悶悶的如同塊石頭壓住一般。

    後來他們長歎了一聲,也就把話來止住了。

    我喝了一杯茶便同這位朋友告辭主人,走了出來。

     這條巷子,又黑又窄,委實難走。

    遠遠的油燈光,從電霧似的玻璃中,射出微微的些光線,映到我的身前,卻越發使我的眼光,一閃一閃不定起來。

     我由一個很和暖的屋子中出來,在這條巷子裡摸索着往前走。

    從巷口上吹進來的朔風,逼在窄巷裡,不覺得使我全身毛孔都似結了一個一個的粟粒一般,頓時打了個寒噤。

    四圍都是些高高的屋,卻一點燈火也看不見。

    ——不知怎地這等黑暗慘冷——隻有漏天黑空中綴了無數的“依依”星光,照着這無情的大地。

    似乎都睜開了他們如利镞般眼睛,來往射着。

    好容易出了巷口,到了馬路上,冷風呼呼的吹刮得灰塵由平地上卷起;在一條很長的路上,黑影迷濛中,時而有幾輛馬車的影子。

     我實在被這陣冷風欺負的不能支持,恰見路旁有幾輛人力車子靜悄悄的擱在那裡,我便喊着雇好一輛。

    剛要上車,啊!卻原來拉車的人,身體不甚高大,仿佛像個年紀很輕的童子。

    我便稍一遲疑,問他道:“你能拉得動嗎?” 聽他打着北京話道:“拉得動的,放心吧。

    ” 我這時也沒法,便依他的話上了車子。

    好在我還不是他些臃腫重量的人,或者還不至使他太賣力氣吧! 他将一件粗布的藍棉袍,脫下來丢在車上。

    穿着單褲單衫,轉過身去,拉起車來,便沖着冷風塵土中走去。

    我見他這樣,很替他吃了一驚,想這等初冬食寒的夜中,又加上如剪刀似的風迎面吹來,我穿了重棉在車上,還有些抖顫的樣子,他卻怎樣大的膽量,穿着極薄的衣服,一些兒毫無畏縮?然而看他拉車走時,又非常踴躍有力,像沒事人一般,似是不知道身外有什麼風土沙冷這些東西。

    我自問也是一個人,卻這樣怯弱,不覺得萬分慚愧。

    然而見他拉着車毫不費力,卻又替他放心。

    奇怪呀!——從後門外到前門裡這是很長的一條路,我怎麼在這樣天氣、這樣時候,卻碰見了這樣可憐的一個小伴侶? 今天晚上的景象,在這南大街中,卻也黑洞洞陰慘慘的,沒有許多行人。

    隻有幾個背着槍的巡警,縮瑟着身子,在路旁踱來踱去。

     我又得了一種新感想,卻不知不覺的剛才所談那些話的感想連絡起來,又一時将那些感想沉落下去。

    但是不知怎地我卻跟他談起話來了!——或者這是新感念的沖動。

     “你今年什麼年紀了?” “先生,我今年十八歲呢。

    ” “哦——你拉了幾年車子了?” “拉了二年啦。

    自從十六歲上便拉車啊。

    ” 我聽到這句話上,卻将話頭來住了一住。

    再看看他的身子,很是瘦削,然而卻又像很有點力氣,可見他練習這種事業,是非一天了。

    我心中不是計算他拉了二年車的意思,口裡卻又不防問起他來。

     “你住在哪裡?是本京人嗎?” “是此地人。

    我就在後門交道口住呢。

    ” “你家裡有什麼人口?” “父親、母親、弟弟、妹子都有啦。

    ” “哦——原來是這樣。

    你父親有多大年歲?” “我父親嗎?六十多歲的人了。

    ” 我聽說他父親已竟六十多大的歲數,便以為他必定還有年長大些的哥哥。

    便接着他的話道:“你還有哥哥嗎?” “沒有的。

    ” “嗄?那麼你們弟弟有多大了?” “七歲……十一歲……十三歲,三個弟弟。

    ” “他們都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