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脊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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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說過什麼外國冬至,與洋派的聖誕,他隻記清每年秋天,在文廟裡,全體官紳人員給孔聖人行禮過生日。

    可是,現在他也半明不白的知道有洋派聖誕的傳說;知道是耶稣教裡的行禮節。

     “啊,……啊!後天是耶稣生日,祁太太難道也吃教麼?” “吃教不吃教誰曾問她,新式人物不過聖誕節,多寒伧!這比不得孔聖人生日,單是中國男人過的。

    人家男女平等,女的一樣過。

    吃,喝,跳舞,不見報上的廣告與店窗子裡擺的種種聖誕片?這不過,那不過,到時的東西賣給誰!……話說回來,祁太太後天要有兩個茶會,一個夜餐。

    比不得平常日子,有頂好的服裝該披在身上,迎接這個一年一次的大節。

    就為的這個,她的海勃龍青大衣式樣偏舊,另外一件幹尖的,她說太薄,不夠勁,待新做來不及。

    為了譚太太娘倆都同聲贊美我的大衣,局長太太便等她們走後,簡直像辦交涉似的同我商量,借她裝新!她知道我隻是穿了幾十天,一點折皺沒有;她并且說,要将海勃龍大衣與我換穿三天。

    可是她又說,如我穿起她的大衣上班,怕有人認得出。

     “爸爸,你想情,這能行?我穿了局長太太的舊大衣往局子去,于她于我會有什麼影響?我不辭職,還要等着人家的升調,這一着棋子得讓她自個兒下呀! “我會答複:隻是三天?我不敢那麼辦,有自己的青呢大衣,不就請假兩天,樂得在家……玩兒。

    一點都不叫人看得出來。

    爸,你想她怎麼樣?……” 她立即把她母親攔腰抱住,再來一次表演。

     “她,那位胖太太,就這樣把我抱住,親密的叫小妹妹呢。

    她更說:以你這點聰明,管幹什麼差事怕不連升三級!她樂得同我對幹紅葡萄酒,說她如果是個男的,……咦!……” 秀英這時的媚态與說不出的神情,連她母親也覺得臉上微微有點兒發熱。

    質亭先生呵呵兩聲,一手輕拍着另一隻手的掌心道: “合乎時,合乎時!是得如此的不亢不卑。

    啊,啊,還是那件老皮套子的作用。

    ……” “爸,你到現在不再懊悔沒把它賤賣給皮貨攤子上罷?”秀英尖巧的語鋒曾不讓它悶在肚裡。

     質亭先生點點頭,慨然歎道:“孩子,……凡事要‘時中’,——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啊!” 紳士,貴女,有幸福的孩子們,在狂歡,大吃,半夜醉跳的生活裡,把這又一度的聖誕大節送走了。

    散落的雪花成了佳節的應時點綴,而勁風急吹與米糧狂漲,……有些沒有注定該享節福的中華兒女,這幾夜裡便先歸天國。

     秀英小姐一家都還過得去。

    她特為那件大衣請假幾天,難得的安居家中。

    買隻肥雞炖大白菜,也算共同分享這洋派聖節的口腹之福。

    她不肯出去找朋友,更不因為沒了皮大衣而有絲毫煩惱。

    果然,第三天夜裡,她得到祁公館的一個電話,忙忙的去了一趟,仍然坐着汽車,夾個小衣包蹭回家來。

     隻是這次雖将大衣取回,她臉上卻罩上了一層清霜,與上次的酒熏豔紅恰成對照。

    沒解開布包前,先向質亭先生與她母親把借主——那位曾穿了這件大衣到幾個聖誕會上出過風頭的局長太太的好話重述一遍,然後将大衣抖開給他們看。

     原是在右襟的下部燒了一個指頂大小的窟窿,周圍的鼠毛也被熏黃了好些。

     “她還賠不起?這種女人!”她母親乍見時,不免把近乎小氣的話發洩出來。

     “她自然要賠,出錢,——娘,我能要?真為一件大衣的一個小洞,不管前程?她又能賠多少?”秀英的眉毛緊擰着道: “怎麼?就甘認倒黴,你也太好說話了!” “不是黴!……這也許有點機緣,就是有點巧頭。

    火燒皮毛運道高,你坐在屋子裡的女人!……秀英哪會沒這點見識,當面弄得不能下台。

    ” 質亭先生在這些小機會裡的精靈向來高人一等。

    他一生辦事與一般老實頑固派紳董不同處在此,他的喜怒,不那麼浮淺,但憑直覺行事。

    秀英小姐雖在涵養的表面上還沒有爸爸的火候,而這樣應變之才卻一樣出自他的遺傳。

     她一聽質亭先生平易闊達的評語,心自穩定,順手把大衣扔在床鋪上面。

    “我當時忍住痛,對她裝做不在乎這一點的樣子。

    并且說,咱家的老舊皮貨有的是,請她不要介意。

    ……這還不是當着面子說瞎話!瞎話是瞎話,人情可得彎回來。

    誰教我是她丈夫的屬下,仰仗人……” 明明她心裡為了大衣燒洞有一份難言的委屈,一直從祁公館裡蹩到家。

    對質亭先生重述一遍時,女孩子的裝點再也壓不住肚子的悶氣,兩隻眼角上紅暈暈的浮上一層淚痕,聲音也多少有點凄咽。

     經過質亭先生精靈的解釋,與因女兒的大衣被借有一燒洞的可能推測後,太太把不高興的臉色換過,女兒也用小花手絹抹抹眼角,恢複了她那一向樂觀與滿懷希望的信念。

    末後,她鄭重的對質亭先生說: “祁太太,雖然平常架子不小,自從借這件大衣那晚上,對我,真像多年的老朋友了!她在聖誕宴會上高興得被外國香煙燒了皮子,究竟面子關系,對我說不出的那份不好意思。

    又要交服裝店去補皮子,又要給我換賠一件。

    ……人還是好人,人情上說不過。

    可是我敷衍了一陣,她也樂得實在。

    末後,她隻是緊拉着我的手道:她心裡有數!還切切囑咐,不要讓他丈夫與别人知道呢。

    ” “這不就截了!皮大衣有個窟窿,孩子,你的前程倒是要多開幾朵花呀。

    ……哈哈!一切都有‘命’!等着瞧罷,你要順手好好對付下去,所得麼豈肯值過一件灰脊大衣。

    ……哈哈!” 他們又商量如何把上次剪裁下的灰鼠零皮補貼上去,不誤明天穿用。

    正在太太的針線忙碌中間,質亭先生倒有點過後追悔的口氣,慢慢的道: “可惜,可惜!如果那件一色無二的開衩袍還在箱子裡。

    ……” “你說的當年爺爺常穿的一套?真少見,開衩袍與套子的毛色一模一樣。

    ”太太的記性對于青年時的所見,格外清切。

     “唉!還有一件大袍子,尺寸一定比皮套子還肥大?”秀英停了手中揀選碎皮子的工作,睜大眼睛的問。

     “你從沒見過。

    ”質亭先生隻淡淡的說此五字。

     “是呀,爸爸,老是鎖在大箱子裡不讓我見,怕誰會偷去的!” “還說什麼,……難道你還想把它再改做另一件沒有窟窿的女大衣?” 質亭先生這兩句話稍稍有點冷冽,使小姐微感不快。

     “直告訴你罷,現在皮衣箱裡除了綢子夾裡的包袱還有别的皮貨?哼!……” 秀英像有點害怕,“怎麼都……都沒有了呢?” “有嗎說的!問你娘,我會哄你?總之,現在的惟一希望隻在這,——我說的你這件燒洞的皮大衣了!早就拆對,上了,……” “上了,……”秀英急急的追問。

     “哈!上了一家人的肚腹裡去了!你幹差事才一整年,還不夠用。

    以上呢?以上呢?……哎!我可真不容易,等,等,等,隻好‘俟’命,熬到現在,末後的一件祖上的灰鼠皮官服給了你,有洞也罷,沒也罷,一家人連你的前途都在這兒。

    哎!……” 他在欣願與煩惱交織的情緒下不再看母女倆低首于電燈之下做補裘細工,長袖子頓一頓,被“氈翁”把身子拖向裡間去,安安穩穩的好揣摩“知”命與“俟”命的連續哲理。

    把未來的光明希望暫且藏伏于黑洞洞的空間。

     秀英小姐對着還沒補成的大衣燒洞呆看,默然無語。

     在那個指頂大小的黃焦的孔中,似乎另有個異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