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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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刻,吳風世來了。

    一個三十一二,身材纖長的漂亮紳士,我們一見,就知道他是在花柳界有豔福的人。

    他的清秀多智的面龐,澈酒的衣服,講話的清音,多有牽引人的迷力。

    質夫對他看了一眼,相形之下,覺得自家在中國社會上應該是不能占勝利的。

    風世一進質夫的那間小屋,就問說: “質夫!怎麼你一個人便跑上這裡來?” 質夫就把剛才上海棠家去,海棠怎麼怎麼的待他,他心裡想得沒趣,就跑到這裡來的情節講了一遍。

    風世聽了笑着說: “你好大膽,在白日青天的底下竟敢一個人跑上班子裡去。

    海棠那笨姑娘,本來是如此的,并不是冷遇。

    因為她不能對付客人,所以近來客人少得很。

    我因為愛她的忠厚,所以替你介紹的,你若不喜歡,我就同你上另外的班子裡去找一個罷。

    ” 質夫聽了這話,回想一遍,覺得剛才海棠的态度确是她的愚笨的表現,并不是冷遇,且又聽說她近來客少,心裡卻起了一種俠義心,便自家對自家起誓說: “我要救世人,必須先從救個人入手。

    海棠既是短翼差池的趕人不上,我就替她盡些力罷。

    ” 質夫喝了幾杯酒對吳風世發了許多牢騷,為他自家的悲涼激越的語氣所感動,倒滴落了幾滴自傷的清淚。

    講到後來,他便放大了嗓子說: “可憐那魯鈍的海棠,也是同我一樣,貌又不美,又不能媚人,所以落得清苦得很。

    唉,侬未成名君未嫁,可憐俱是不如人。

    ” 念到這裡,質夫忽拍了一下桌子叫着說: “海棠海棠,我以後就替你出力罷,我覺得非常愛你了。

    侬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侬知是誰!” 點燈時候,吃完了晚飯,質夫馬上想回學校去,但被風世勸了幾次,他就又去到鹿和班裡。

    那時候他還帶着些微醉,所以對了海棠和風世的情人荷珠并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講了許多義俠的話。

    同戲院裡唱武生的一樣,質夫胸前一拍,半真半假的叫着說: “老子原是仗義輕财的好漢,海棠!你也不必自傷孤冷,明朝我替你去貼一張廣告,招些有錢的老爺來對你罷了!” 海棠聽了這話,也對他啐了一聲,今年才十五歲的碧桃,穿着男孩的長袍馬褂,看得質夫的神氣好笑,便跑上他的身邊來叫他說: “喂,你瘋了麼?” 質夫看看碧桃的形狀,忽而感到了與他兩月不見的吳遲生的身上去。

    所以他便跑上她的後面,把身子伏在她背上,要她背了到床上去和風世荷珠說話。

     今晚上風世勸質夫上鹿和班海棠這裡來原來是替質夫消白天的氣的。

    所以一進班子,風世就跟質夫走上了海棠房裡。

    風世的情人荷珠和荷珠的侄女碧桃,因為風世在那裡,所以也跑了過來。

    風世因為質夫說今晚晚飯吃了太飽,不能消化,所以就叫海棠的假母去買了一塊錢鴉片煙,在床上燒着,質夫不能燒煙,就風世手裡吸了一口,便從床上站了起來,和海棠碧桃在那裡演那義俠的滑稽話劇。

    質夫伏在碧桃背上,要碧桃背上床沿之後,就拉了碧桃,睡倒在煙盤的這邊,對面是風世,打側睡在那裡燒煙,荷珠伏在風世的身上,在和他幽幽的說話。

    質夫拉碧桃睡倒之後,碧桃卻騎在他的身上,問起種種不相幹的事物來。

    質夫認真的說明給她聽,她也認真的在那裡聽着。

    講了一忽,風世和荷珠的密語停止了。

    質夫聽得他們密語停止後,倒覺得自家說的話說得太多了,便朝對面的荷珠看了一眼,荷珠也正呆呆在那裡看他和碧桃兩人的視線接觸的時候,荷珠便噴笑了出來。

    這是荷珠特有的愛嬌,質夫倒被她笑得臉紅了。

    荷珠一面笑着,一面便對質夫說: “你們倒像是要好的兩弟兄!于老爺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兒罷!” 質夫仰起頭來,對呆呆坐在床前椅子上的海棠說: “海棠!荷珠要認我做侄兒,你願意不願意她做你的姑母?” 海棠聽了也隻微微的笑了一臉,就走到床沿上來坐下了。

     質夫這一晚在海棠房裡坐到十二點鐘打後才出來,從溫軟光明的妓女房裡,走到黑暗冷清的外面街上的時候,質夫忽而打了一個冷痙。

    他仰起頭看看青天。

    從狹隘的街上隻看見了一條長狹的茫茫無底的天空,浮了幾顆明墾,高高的映在清澄的夜氣上面。

    一種歡樂後的孤寂的悲感,忽而把質夫的心地占領了。

    風世要留質夫住在城裡,質夫怎麼也不肯。

    向風世要了一張出城券,質夫就坐了人力車,從人家睡絕後的街上,跑向北門的城門下來。

    守城門的警察,看看質夫的洋裝姿勢,便默默的替他開了門。

    質夫下車出了城門,在一條高低不平的鄉下道上,跌來碰去的走回家校裡去。

    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氣,仰起頭來隻見得一灣藍黑無窮的碧落,和幾顆明滅的秋星。

    一道城牆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盤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從遠處飛來的幾聲幽幽的犬吠聲,好像是在城下唱送葬的挽歌的樣子。

    質夫回到了學校裡,輕輕叫開了門。

    摸到自家房裡,點着了洋燭,把衣服換好睡下的時候,遠處已經有雞啼聲叫得見了。

     三 A城外的秋光老了。

    法政學校附近的菱湖公園裡,凋落成一片的蕭瑟景像,道旁的楊柳榆樹之類,在清冷的早上,雖然沒有微風,蕭蕭的黃葉也沙啦沙啦的飛墜下來。

    微寒的早晨,覺得溫軟的重衾可戀起來了。

     天生的好惡性,與質夫的宣傳合作了一處,近來遊蕩的風氣竟在A地法政專門學校的教職員中間流行起來。

     有一天,質夫和倪龍庵、許明先在那裡談東京的浪漫史的時候,忠厚的許明先紅了臉,發了一聲歎聲說: “人生的聚散,真奇怪得很!五六年前,我正在放蕩的時候,有一個要好的妓女,不意中我昨天在朋友的席上遇見了。

    壞妓女在五六年前,總要算是A地第一個闊窯子,後來跟了一個小白臉跑走了,失了蹤迹。

    昨天席上我忽然見了她那一種憔悴的形容,倒吃了一驚。

    她說那小白臉已經死了,現在她改名翠雲,仍在鹿和班裡接客,她看了我的粗布衣服,好像也很為我擔憂似的,問我現在怎麼樣,我故意垂頭喪氣的說‘我也潦倒得不堪’,倒難為她為我灑了一點同情的眼淚,并且教我閑空的時候上她那裡去逛去。

    ” 質夫聽了這話也長歎了一聲,含了悲涼的微笑,對明先念着說: “尚有绨袍贈,應憐範叔寒,不知天下士,猶作布衣看。

    ” 許明先走開之後,質夫便輕輕的對龍庵說: “那鹿和班裡,我也有一個女人在那裡,幾時帶你去逛去罷,順便也可以探探翠雲皇後的消息。

    ” 原來許明先接了陸校長的任,他們同事都比他作趙匡胤。

    這一次的風潮,他們叫作陳橋兵變。

    因此質夫就把許明先的舊好稱作了皇後。

     這一次風潮之後,學校裡的空氣變得灰頹得很。

    教職員見了學生的面,總感着一種壓迫。

     質夫上課的時候,覺得學生的目光都在那裡說——你還在這裡麼!我們都不在可憐你,你也要走了嗎?——因此質夫一聽上課的鐘響之後,心裡總覺得遲遲不進,與風潮前的勇躍的心思卻成了一個反對,有幾天他竟有怕與學生見面的日子。

    一下課堂,他便覺得同從一種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樣,感到幾分輕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上課,又要去看那些學生的不關心的臉色,心裡就苦悶起來。

    到這時候,他就不得不跑進城去,或上那姓楊的教門館去謀一個醉飽,或到海棠那裡去消磨半夜光陰。

    所以風潮結束,第二次搬進學校之後,質夫總每天不得不進城去。

    看看他的同事,他也覺得他們是同他一樣的在那裡受精神上的苦痛。

     質夫聽了許明先的話,不知不覺對倪龍庵宣傳了遊蕩的福音,并促他也上鹿和班去探探翠雲的消息。

    倪龍庵聽了卻裝出了一副驚恐的樣子來對質夫說: “你真好大的膽子,萬一被學生撞見了,你怎麼好?” 質夫回答他說: “色膽天樣的大。

    我教員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卻不願意被道德來束縛。

    學生能嫖,難道先生就嫖不得麼?那些想以道德來攻擊我們的反對黨,你若仔細去調查調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們也在那裡幹喲!” 這幾句話說得倪龍庵心動起來,他那蒼黃瘦長的臉上,也露了一臉微笑說: “但是總應該隐秘些。

    ”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沒有課的。

    質夫吃完了午飯便跑進龍庵的房裡去,悄悄地對龍庵說: “今晚上我約定在海棠房裡替她打一次牌,你也算一個搭子罷。

    一個是吳風世,一個是風世的朋友,我們叫他侄女婿的程叔和,你認得他不認得?現在我進城去了,在風世家裡等你,你吃過晚飯,馬上就進城來!” 日短的冬天下午六點鐘的時候,A城的市街上已完全呈出夜景來了。

    最熱鬧的大街上,兩面的店家都點上了電燈,掌櫃的大口裡卿卿的嚼着飯後的餘粒,呆呆的站在櫃台的周圍,在那裡看來往的行人。

    有一個女人走過的時候、他們就交頭接耳的談笑起來。

    從鄉下初到省城裡來的人,手裡捏了煙管,慢慢的在四五尺寬的街上東望西看的走。

    人力車夫接鈴接鈴的響着車鈴,一邊放大了嗓子叫讓路,罵人,一邊拼命的在那裡跑。

    車上坐的若是女人或妓女,他們叫得更加響,跑得更加快,可憐他們的變态性欲,除了這一刻能得着真真的滿足之外,大約隻有向病毒很多的上娼家去發洩的。

    狹斜的妓館巷裡,這時候正堆疊着人力車,在黃灰色的光線裡,呈出活躍的景像來。

    菜館的使者拿了小小的條子來之後,那些調和性欲的活佛,就裝得光彩耀人,坐上人力車飛也似的跑去。

    有飲食店的街上,兩邊停着幾乘雜亂的人力車,空氣裡散滿了油煎魚肉的香味,在那裡引誘遊情的中産階級,進去喝酒調娼。

    有幾處菜館的窗裡,映着幾個男女的影畫,在悲涼的胡琴弦管的聲音,和清脆的肉聲傳到外邊寒冷灰黃的空氣裡來。

    底下站着一群無産的肉欲追求者,在那裡隔水聞香。

    也有作了認真的面色,站着嘗那肉聲的滋味的,也有叫一聲絕望的好,就慢慢走開的。

     正是這時候,質夫和吳風世、倪龍庵慢慢的走下了長街,在金錢巷口,向四面看了一回,便匆匆的跑進去了。

    他們進巷走了兩步,兜頭遇着了一乘飛跑的人力車。

    質夫舉頭一看,卻是碧桃、荷珠兩人。

    碧桃穿着銀灰緞子的長袍,罩着一件黑色的鐵機緞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頂圓形的瓜皮帽,坐在荷珠的身上,她那長不長方不方的小臉上,常有一層紅白顔色浮着,一雙目光射人的大眼睛,在這黑暗的夜色裡同枭烏似的盡在那裡凝視過路的人。

    質夫一則因為她年紀尚小,天真爛漫,二則因為她有些地方很像吳遲生,本來是比海棠還要喜歡她,在這地方遇着,一見了這種樣子,更加覺得痛愛,所以就趕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力車叫着說: “碧桃,你上什麼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還沒有變濁的小孩的喉音說:“哦,你來了麼?先請家去坐一坐,我們現在上第一春去出局去,就回來的。

    ” 質夫聽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舍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着她說:“碧桃你下來,叫荷珠一個人去就對了,你下來同我上你家去。

    ” 碧桃也伸出了一隻小手來把質夫的手捏住說: “對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來的,最多請你等十五分鐘。

    ” 質夫沒有辦法,把她的小手拿到嘴邊上輕輕的咬了一口,就對她說: “那麼你快回來,我有要緊的話要和你說。

    ” 質夫和倪吳二人到了海棠房裡,她的床上已經有一個煙盤擺好在那裡。

    他們三人在床上燒了一會煙,程叔和也來了。

    叔和的年紀約在三十内外,也是一個瘦長的人,臉上有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