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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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汽車來并坐了回家,行李等件,一齊交給了那兩個翻譯。

     回家之後,在樓下客廳裡坐了一回,她看看他那一副常在微笑的形容,和柔和的聲氣,忽而想起了兩年前的他來,心裡就感着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親熱。

     她自到了呂督軍那裡以後,被複仇的心思所激動,接觸過的男人也不少了。

    但她覺得這些男人,都不過是肉做的機械。

    壓在身上,雖覺得有些重力,坐在對面,雖時時能講幾句無聊的套語,可是那一種熱烈動人的感情的電力,她卻從來沒有感到過。

     現在她對了這一位洋服的清瘦的少年,不曉得如何,心裡隻是不能平靜,好像有什麼物事,要從頭上吊下來的樣子。

     她和他同住在霞飛路的别宅,已經有半個多月了。

    有一天,吃過了晚飯,她和他坐了汽車,去乘了一回涼。

    在汽車裡,他捏着了她的火熱的手心,盡是幽幽的在訴說他在美國的生活狀态。

    她和他身體貼着在一塊,兩眼隻是呆呆的向着前頭在暮色中沉淪下去的整潔修長的馬路,馬路兩旁黑影沉沉的列樹,和列樹中微有倦意的蟬聲凝視。

    她一邊像在半睡狀态裡似的聽着他的柔和的蜜語,一邊她好像赤了身體,在月下的庭園裡遊步。

     是初秋的晚上,庭園的草花,都在争最後的光榮,開滿了紅綠的雜花。

    庭園的中間有一方池水,池水中間站着一個大理石刻的人魚,從她的臍裡在那裡噴出清涼的泉水來。

    月光灑滿了這園庭,遠處的樹林,頂上載着銀色的光華,林裡烘出濃厚的黑影,寂靜嚴肅的壓在那裡。

    噴水池的噴水,池裡的微波,都反射着皎潔的月色,在那裡蕩漾,她腳下的綠茵和近旁的花草也披了月光,柔軟無聲的在受她的踐踏。

    她隻聽見了些很幽很幽的噴水聲音,而這淙淙的有韻律的聲響又似出于一個跪在她腳旁、兩手捧着她的裸了的腰腿的十八九歲的美少年之口。

     她聽了他的訴說,嘴唇顫動了一下,朝轉頭來對緊坐在她邊上的他看了一眼,不知不覺就滾了兩顆眼淚下來。

    他在黑暗的車裡,看不出她的感情的流露,還是幽幽的在說。

    他就把手抽了一抽,俯向前去命汽車夫說: “打回頭去,我們回去吧!” 回到霞飛路的住宅,在二層樓的露台上坐定之後,她的興奮,還是按捺不下。

     時間已經晚了,外邊隻是沉沉的黑影。

    明藍的天空裡,淡映着幾個搖動的明星,一陣微風吹了些樓下園裡的草花香味和隔壁西洋人家的比牙琴的斷響過來。

    他隻是默默的坐在一張小椅上吸煙,有時看天空,有時也在偷看她。

    她也隻默默的坐在藤椅上在那裡凝視灰黑的空處。

    停了一會,他把吃剩的香煙丢往了樓下,走上她的身邊,對她笑了一笑,指着天空的一條淡淡的星光說: “那是什麼?” “那是天河!” “七月七怕将到了吧?” 她也含了微笑,站了起來。

    對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就走進屋裡去,一邊很柔和的說: “冰果已經涼透了,還不來吃!” 他就緊接的跟了她進去。

    她走到綠紗罩的電燈下的時候,站住了腳,回頭來想看他一眼,說一句話的,接緊跟在她後面的他,突然因她站住了,就沖上了前,撲在她的身上,她的回轉來的側面,也正沖在他的嘴上。

    他就伸出了左右兩手,把她緊緊的抱住了。

    她閉了眼睛,把身體緊靠着他,嘴上隻感着了一道熱味。

    她的身體正同入了溶化爐似的,把前後的知覺消失了的時候,他就松了一松手,“拍”的一響,把電燈滅黑了。

     十二年舊曆七月初五 (原載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九日《創造周報》第十五号,據《達夫短篇小說剿》上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