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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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做過一任陸軍次長,他的出來留學,也是有文章在裡面的。

    質夫請他上來坐下之後,他便對質夫說: “我想于後天動身回國,現在L氏新任總統,統一問題也有些希望,正是局面展開的時候,我接了許多北京的同事的信,促我回去,所以我想回國去走一次。

    ” 質夫聽了他同學的話,心裡想說: “南北統一,廢督裁兵,正是很有希望的時候;但是這些名目,難道是真的為中國的将來計算的人作出來的麼?不是的,不是的,他們不過想利用了這些名目,來借幾億外債,大家分分而已。

    統一,裁兵,廢督,名目是好得很呀!但外債借到,大家分好之後,你試看還有什麼人來提起這些事情。

    再過幾年,必又有一班人出來再提倡幾個更好的名目,來設法借一次外債的。

    革命,共和,過去了,制憲,地方自治也被用舊了。

    現在隻能用統一,裁兵,廢督,來欺騙國民,借幾個外債。

    你看将來必又有人出來用了無政府主義的名目來立名謀利呢。

    聰明的中國人呀,你們想的那些好名目,大約總有一國人來實行的。

    我勸你們還不如老老實實的說‘要名!要利!預備做奴隸’的好呀!” 質夫心裡雖是這樣的想,口裡卻不說一句話;想了一陣之後,他又覺得自家的這無聊的愛國心沒有什麼意思,便含了微笑,輕輕的問他的同學說: “那麼你坐幾點鐘的車上神戶去?” “大約是坐後天午後三點五十分的車。

    ” 講了許多閑話,他的朋友去了。

    質夫便拿了櫻杖,又上各處野道上去走了一回。

    吃了晚飯,汲了一桶井水,把身體洗了一洗,質夫就服了兩服催眠粉藥入睡了。

     六月二十八日的午後,倒也是一天晴天。

    質夫吃了午飯,從他的東中野的小屋裡出來上東京中央驿去送他的同學回國。

    他到東京驿的時候已經是二點五十分了。

    他的同學臉上出了一層油汗,盡是匆匆的在那裡料理行李并和來送的人行禮。

    來送的人中間質夫認識的人很多。

    也有幾位穿白衣服戴草帽的女學生立在月台上和他的同學講話。

    質夫因為怕他的應接不暇,所以同他點了一點頭之後,就一個人清踽踽的站開了。

    來送的人中,有一位姓W的大學生,也是質夫最要好的朋友。

    W看見質夫遠遠的站在那裡,小嘴上帶了一痕微笑,他便慢慢的走近了質夫的身邊來。

    W把眼睛閉了幾次,輕輕的問質夫說: “質夫。

    二年前你拼死的崇拜過的那位女英雄,聽說今天也在這裡送行,是哪一個?” 質夫聽了隻露了一臉微笑,便慢慢的回答說: “在這裡麼?我看見的時候指給你看就對了。

    ” 二年前頭,質夫的殉情熱意正漲到最高度的時候,在愛情上碰跌了幾次。

    有一天正是懊惱傷心,苦得不能生存的時候,偶然在同鄉會席上遇見了一位他的同鄉K女士。

    當時K女士正是十六歲。

    臉上帶有一種純潔的處女的嬌美,并且因為她穿的是女子醫學專門學校的黑色制服,所以質夫一見,便聯想到文藝複興時代的聖畫上去,質夫自從那一天見她之後,便同中了催眠術的人一般,到夜半風雪凜冽的時候,每一個人喝醉了酒,走上她的學校的附近去探望。

    後來他知道她不住在那學校的寄宿舍裡,便天天跑上她住的地方附近去守候。

    那時候質夫寄住在上野不忍池邊的他的朋友家裡。

    從質夫寓處走上她住的地方,坐郊外電車,足足要三十幾分鐘。

    質夫不怨辛苦,不怕風霜雨雪,隻管天天的跑上她住的地方去徘徊顧望。

    事不湊巧,質夫守候了兩個多月,終沒有遇着她一次;并且又因為惡性感冒流行的緣故,有一天晚上他從那地方回來,路上冒了些風寒,竟病了一個多月。

    後未因為學校的考試和種種另外的關系,質夫就把她忘記了。

    質夫病倒在病院裡的時候,他的這一段癞蝦蟆想吃天鵝肉的故事,竟傳遍了東京的留學生界。

    從那時候起直到現在,質夫從沒有見過她一面。

    前二月質夫在中國的時候,聽說她在故鄉湖畔遇見了一個歹人,淘了許多氣。

    到如今有二個多月了,質夫并不知道她在中國呢或在東京。

     質夫遠遠的站着,用了批評的态度在那裡看那些将離和送别的人。

    聽見發車的鈴響了,質夫就慢慢的走上他同學的車窗邊上去。

    在送行的人叢裡,他不意中竟看見了一位帶金絲平光眼鏡的中國女子。

    質夫看了一眼,便想起剛才他同學w對他說的話來。

     “原來就是她麼?長得多了。

    大得多了。

    面色也好像黑了些。

    穿在那裡的白色中國服也還漂亮,但是那文藝複興式的處女美卻不見了。

    ” 這樣的靜靜兒的想了一遍,質夫聽見他的朋友從車窗裡伸出頭來向他話别: “質夫,你也早一點回中國去吧,我一到北京就寫信來給你。

    ” 火車開後,質夫認識的那些送行的人,男男女女,還在那裡對了車上的他的同學揮帽子手帕,質夫一個人卻早慢慢的走了。

     東中野質夫的小屋裡又是幾天無聊的夏日過去了。

    那天午後他接到了一封北京來的他同學的信,說: “你的位置已經為你說定了,此信一到,馬上就請你回到北京來。

    ” 質夫看了一遍,心裡隻是淡淡的。

    想寫回信,卻是難以措辭。

    以目下的心境而論,他卻不想回中國去,但又不能孤負他同學的好意。

    質夫拿了一枝紙煙吸了幾口,對了桌上的鏡子看了一忽,就想去洗澡去。

    洗了澡回來,喝了一杯啤酒,他就在書齋的席上睡着了。

     又過了幾天,質夫呆呆的在書齋裡睡了一日。

    吃完了晚飯出去散步回來,已經九點鐘了。

    他把抽鬥抽開來想拿催眠藥服了就寝,卻又看見了幾日前到的他同學的信。

    他直到今朝,還沒有寫回信給他同學。

    擱下了催眠藥,他就把信箋拿出來想作口信。

    把信箋包一打開來,半個月前頭他寫的一張小說不像小說,信不像信的東西還在那裡。

    他從第一句“我近來的心理狀态,正不曉得怎麼才寫得出來。

    ……”看起,靜靜的看了一遍,看到了末句的“……啊啊年輕的維特呀,我佩服你的勇敢,我佩服你的有果斷的柔心。

    ”他的嘴角上卻露了一痕冷笑。

    靜靜的想了一想,他又不願意寫信了。

    把催眠藥服下,滅去了電燈,他就躺上他的褥上去就睡,不多一忽,微微的鼾聲,便從這灰黑的書室裡傳了出來。

    書齋的外面,便是東中野的曠野,一幅夏夜的野景橫在星光微明的天蓋下,大約秋風也快吹到這島國裡來了。

     一九—二年七月改作 (原載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創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據《達夫短篇小說集》上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