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竹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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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證舊夢”,影不動,波動。

    “追”字不成,太尖,不如改“浪逐”,“浪逐塔影證舊夢”。

    其實“浪逐”不就是“波追”嗎?“斜日淡無情”一句是絢爛後歸于平淡,與歐陽修之“月明正在梨花上”(《蝶戀花》)之淡淡不同;與清人朱竹垞(彜尊)“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桂殿秋》)之平淡也不同,朱氏根本就是平淡。

     三、紀事 竹山詞,人多謂其學稼軒,其實他不盡受稼軒影響,也受夢窗影響。

    詞中晦澀當以夢窗為第一,餘不喜夢窗詞,喜歡的也非其本色。

    餘于詞講究清楚,而夢窗詞太黏糊,不但是膠,而且是膘。

    竹山有的詞,就簡直不知他說的什麼。

    草窗比夢窗還浮淺,而且散,與其讀草窗,還不如讀夢窗。

    (南宋周密[公謹]有《草窗詞》,與吳文英[夢窗]之詞合稱“二窗詞”。

    )竹山也受草窗影響,沒有自己作風。

    如前所舉“人隔翠陰行”一首,雖好,而較稼軒單薄,較清真清苦,沒有辛之力,沒有周之圓。

    他的詞真正能表現他自己本色作風的不在此。

     若從人事一方面看,中國紀事之作在韻文中不發達。

    詩中尚有之,詞中則甚少見。

    竹山紀事詞雖不多,但有,長調短詞均有。

    長調者: 深閣簾垂繡。

    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

    萬疊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

    影厮伴、東奔西走。

    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後。

    一點點,歸楊柳。

      相看隻有山如舊。

    歎浮雲、本自無心,也成蒼狗。

    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村小阜。

    趁未發、且嘗村酒。

    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

    翁不應,但搖手。

    (《賀新郎·兵後寓吳》) 這首詞真不能算好。

    此蓋亡國後作。

     其實,詞中還有無“事”的嗎?餘之所謂紀事,要有頭有尾,像史傳、小說、戲曲,寫出人的個性來,這樣才是紀事之作。

    此首思想不深刻,情韻不深刻,意趣也不見得出衆,隻是他是個有趣的人,他把他的悲哀、可憐幽默化了。

     “望斷鄉關知何處。

    羨寒鴉、到著黃昏後”二句,不甚好,但頗得一點稼軒味道。

     “枯荷包冷飯”,真貧,但不如此寫不出他的貧困來。

    “村酒”,味最薄。

    末句寫鄰翁之“不應”,答一句何妨?而不答,“但搖手”。

     窮與貧不同。

    老杜詩窮,可是不貧。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醉時歌》),“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樂遊原歌》),雖窮不“貧”。

    陶詩“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拟古》其四),真窮,可還是不“貧”。

    而竹山詞怎麼這麼貧哪!(上星期所說“梨邊風緊”一首,在竹山詞裡要算最高,不是說最好,是說情緻要算最高。

    )或曰:此所寫乃失意時。

    其實,他寫得意也仍是“貧”。

    如他的短詞紀事之作: 人影窗紗。

    是誰來折花。

    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

      檐牙。

    枝最佳。

    折時高折些。

    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鬓邊斜。

    (《霜天曉角》) 此亦紀事之詞,以如此短詞紀事,不易。

    寫女性折花該多纏綿,可寫得怎麼那麼“貧”?好,好在下半,貧也如此。

    詞寫得怪清楚、怪生動、怪具體,隻是貧。

    這種詞初讀時喜歡,有點功夫以後就不喜歡了。

     餘有一首《浣溪沙》: 乍可垂楊鬥舞腰。

    丁香如雪逐風飄。

    海棠憔悴不成嬌。

     有鳥常呼泥滑滑,殘燈坐對雨潇潇。

    今年春事太無聊。

     “有鳥”、“殘燈”二句,蓋出自荊公: 山鳥常呼泥滑滑,行人相對馬蕭蕭。

    (《送項判官》) 荊公蓋先有後句。

    行人相對中有千言萬語,千頭萬緒,但若寫“行人相對淚漣漣”,完了!“行人相對馬蕭蕭”,好,心中萬馬奔騰。

    其實王安石,才,不論從哪方面說都比歐、蘇不弱,隻是太拗。

    拗,自是。

    (自信是好,因人生怕最怕失去勇氣,如劉後村之“心未動,意先懶”[《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

    若一個人失掉自信,雖不能說失掉生活的意義,而已經失掉了生活的勇氣同樂趣了,生不如死。

    不能戒煙的人便因他太相信鴉片的力量而不相信自己。

    )劉後村詩學放翁,詞學稼軒,但單弱淺薄,還不說其幼稚。

    我們要反省自己,懷疑自己,但同時還要有勇氣、自信,要把這兩方面打成一片。

     餘之《浣溪沙》詞寫得既無變化,又不長進,有什麼意思?要寫詞,與其寫餘《浣溪沙》那樣的詞,不如寫蔣捷這樣的詞;但與其寫這樣詞,不如寫這樣曲。

    如此才能訓練及觀察,這樣便會發現人生之可憎與可愛。

     李之儀《姑溪詞》中有一首《蔔算子》最有名: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 太自然了,詞做到這樣不易。

    此詞比竹山《霜天曉角》折花詞大方。

    其一是内容,竹山說的是折花,這是大江;其次是韻味,這首味長。

    竹山“人影窗紗”一首似“河鮮兒”,鮮,未始不好,可是味太薄;如果藕,一股水兒,一閃過去了。

    果藕水多,可還不如大柿子味長呢!“鮮”的路子經明、清兩代而死,這條路子一變壞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