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竹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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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捷,字勝欲,自号竹山,宜興人。

     胡适之《詞選》說,蔣捷宋末德祐年間曾中進士。

    宋亡之後,隐居不仕。

    元成宗大德年間,有許多人推薦他,他總不肯出來做官。

     南宋末詞家多走入纖細、用典之路,而多詠物之作。

    (同學不喜詠物之作最好,若喜歡,最好抛掉此種愛好。

    )宋末詞路自北宋清真(周邦彥)一直便至南宋白石(姜夔),其後則梅溪(史達祖)、夢窗(吳文英)、碧山(王沂孫)、草窗(周密)、玉田(張炎),此為一條路子。

    南宋除此六家外,無大作者。

    清人戈載輯《宋七家詞選》,即收此七家之詞。

    江西一派有一祖(杜甫)、三宗(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南宋詞一祖(周邦彥)、六宗(白石、梅溪、夢窗、碧山、草窗、玉田)。

    如果算上竹山,則是一祖七宗。

     自清以來,詞人多走此路子。

    餘不喜此路。

    用魯迅先生話,一言以蔽之曰:黨同伐異而已矣。

     一、傷感 胡适之評蔣捷詞曰: 蔣捷受了辛棄疾的影響,故他的詞明白爽快,又多嘗試的意味。

    (《詞選》) ——此胡氏自道也。

    連風格、體裁都沒有,還不用說内容。

    胡氏之推重竹山,蓋因胡氏與之相似。

    胡氏又謂蔣捷詞在其中頗能“自造新句”、“自出新意”(《詞選》),此謂外表詞句與内容意義皆與人不同。

     餘于胡适之說多不贊成,論詞尚有可取之處。

     胡氏謂蔣捷詞有新句、新意。

    且看其《賀新郎·秋曉》中句: 起搔首、窺星多少。

    月有微黃籬無影,挂牽牛、數朵青花小。

    秋太淡,添紅棗。

     寫牽牛寫出“月有微黃籬無影,挂牽牛、數朵青花小”,真是不能再好了。

    “月有微黃籬無影”,不是牽牛;至“挂牽牛”,始寫牽牛,但上句絕不可去——無下句,上句無着落;無上句,下句也沒勁。

    如照相之有陰陽影,即所謂明暗,這是藝術。

    文學描寫亦然。

    “挂”字用得好。

    “數朵青花小”是牽牛(那開大朵紅色斑斓的牽牛蓋來自外國),這是明面,是牽牛面貌,而牽牛精神全在上句——“月有微黃籬無影”。

    [1] 胡适先生說這樣詞好,固然,但餘之介紹蔣詞,不單為此。

    餘之喜竹山詞,因他有幾首很有傷感氣。

    (餘有一時期最富傷感氣,雖然此時想來,那時是最幸福的時期。

    )竹山之傷感詞如“二十年來,無家種竹,猶借竹為名”(《少年遊》)。

     除掉傷感氣,在文學表現上,各家各有其表現法。

    在此點上,竹山與南宋六家不同。

    白石等六人總覺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總不肯把心坦白赤裸給人看,總是繞彎子,遮掩。

    其實毫無此種必要。

    他們的遮掩,遮掩什麼?是實在寫得沒什麼看頭兒,沒什麼聽頭兒,所以不得不遮掩裝飾。

     蔣詞之好,誠如胡氏所言“明白爽快”。

    如“月有微黃籬無影”數句,南宋六家根本就無此等句,根本就寫不出來。

    腦裡沒有,手下也寫不出來,正是禅宗所謂“眼裡無筋,皮下無血”(應庵和尚語)。

    蔣氏真有眼,如“月有微黃籬無影,挂牽牛、數朵青花小”;真有血,如“二十年來,無家種竹,猶借竹為名”。

    然而此詞還不能說是蔣氏傷感詞中好的代表作品,還有更好的。

    但最早感動餘的是“二十年來”三句,覺得南宋還有這麼寫的哪,明白爽快,簡單真切;又不明白,不真切,不簡單,不爽快。

    人皆隻知複雜為美,其實簡單亦為美。

    或曰:有一人自号為清躬道人,或詢其意,曰:沒米沒穴,精窮而已。

    這是幽默。

    中國人若說可愛真可愛,若說該打真該打。

    幽默固然可以,但不要成為起哄、耍貧嘴。

    人到活不下去而又死不了的時候,頂好想一個活的辦法,就是幽默。

    這是一種法寶。

    竹山詞即有此種寫法(此點以後還要說)。

     餘對竹山詞之愛好始于“二十年來”三句,但其最好的傷感作品非此,乃《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鬓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虞美人”與“菩薩蠻”是最古的調子。

    稼軒有一首《菩薩蠻》可稱前無古人之作,能自出新意,自造新詞: 青山欲共高人語。

    聯翩萬馬來無數。

    煙雨卻低回。

    望來終不來。

     自有《菩薩蠻》以來都是寫得很美、很纏綿。

    其實稼軒也仍然是美麗纏綿,但别人是軟弱的,稼軒是強健的。

    北京有口語:“這多沒勁哪!”沒勁真不成,稼軒真有勁。

    姑不論其好壞,總之隻此一家,别無分号。

     “問君能有幾多愁”(李煜《虞美人》),差不多人所作都是這味兒的。

    竹山蓋曾受稼軒影響。

    南宋詞人好繞彎子,遮掩模糊。

    而稼軒寫“煙雨”,字不迷糊,寫得多清楚。

    竹山的“月有微黃籬無影”也是清清楚楚,把朦胧端出來了。

    稼軒《菩薩蠻》是隻此一家,竹山此首《虞美人》也是前無古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一句,字很普通,而把少年的心氣——什麼都不怕及高興都寫出來了。

    “紅燭昏羅帳”,不僅寫燈昏,連少年的昏頭昏腦、不思前想後的勁都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