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叙《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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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未免太可憐。

    人要懂這個,又不能隻玩這個。

    而纖巧也不容易。

    陸放翁《吳娘曲》有句: 睡睫蒙蒙嬌欲閉,隔簾微雨壓楊花。

     放翁亦有纖巧之作,而也有豪放之作,有時十分力量要使十二分,然如此二句真是纖巧。

    詩人力如牛、如象、如虎,好,而感覺必纖細。

    老杜感覺便不免粗,晚唐詩人感覺纖細。

    晚唐詩隻會“俊扮”,不會“醜扮”,李義山詩: 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風雨》) 原是很凄涼的事,而寫得真美,圓潤,是俊扮。

    再如: 懶卸鳳凰钗,羞入鴛鴦被。

     時複見殘燈,和煙墜金穗。

    (韓偓《懶卸頭》) 感覺真細,真寫得好。

    老杜詩有“醜扮”,而老杜的“醜扮”便是“俊扮”,醜便是美。

    如楊小樓唱金錢豹,勾上臉,滿臉獸的表情,可怕而美。

    晚唐詩表現的是美,老杜表現的是力。

    老杜粗,有時也有纖細,如: 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

    (《為農》) 老杜那麼笨的一個人,還有這一手!不過,纖巧之句與其作入詩中,不如作入詞中。

    如上所舉韓偓四句,與其說是古詩,不如說是《生查子》。

     北宋初詞人張先(子野),人稱“張三影”,有詞句: 沙上并禽池上暝。

    雲破月來花弄影。

    (《天仙子》) 餘謂此二句并不太好,幹嗎這麼費勁?沙、禽、池、雲、月、花,寫作怕沒東西,而東西太多又患支離破碎,損壞作品整個的美。

    人各有其長,各有其短,應努力發現自己長處而發展之。

    如唱戲老譚大方,馬連良小巧,而小彎兒太多支離破碎,把完整美破壞了。

    “三影”中,餘喜歡“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木蘭花》),大方,從容,比放翁“睡睫蒙蒙嬌欲閉,隔簾微雨壓楊花”二句還好,不但纖巧,而且巧妙。

    張先這兩句又比韓偓“時複見殘燈,和煙墜金穗”句大方,“睡睫”二句是明使勁,“和煙墜金穗”句往下來,而“無數楊花過無影”飄逸,不見使力。

    朱氏《清平樂》(春寒雨妥)一首有情緻,上所舉各詩詞皆有情态。

    文人要有這個,而不能隻是這個。

     朱敦儒的《臨江仙》: 堪笑一場颠倒夢,元來恰似浮雲。

    塵勞何事最相親。

    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

      流水滔滔無住處,飛光忽忽西沉。

    世間誰是百年人。

    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

     此詞是寫人生,但他是出世的,是消極,是擺脫。

    “世間誰是百年人。

    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他的“認取”是認取自家的一切浮名浮利都是假的。

    世間惟有自己與自己親,不要說至親莫過父母,至親莫過妻子,且問:若從别人身上割肉,你覺得痛嗎?但若拔去你一根毫毛,你便覺得痛也。

    可見最親莫過自己——這是小我。

    出世的思想作風乃中國所獨有,外國雖也有出世思想,但不是擺脫,中國則出世的目的多在擺脫。

    西洋人出家是積極的,中國人出家是消極的。

    擺脫,可說是聰明的,然也是沒出息的。

    釋迦牟尼,衆生有一不成佛我誓不成佛。

    在小我者看來,豈不是傻子?西洋雖也有隻想自己擺脫的,如易蔔生是要把自己救出好去救别人,此則東西方哲學之分野、分水嶺。

    小我者之為人生,是為自己偷生苟活。

     朱希真是小我,總想自己安閑。

    辛稼軒是英雄,總想做點事,不肯閑的。

    一個英雄與佛不同,且與偉人不同。

    偉人是為人類做事的,英雄是為自己。

    如拿破侖、希特勒可歸為一類,是英雄,不是偉人,是小我,隻是為增加自己的光榮,是小我擴張,并非真為人類。

    這樣的英雄太多,真想為人類做點事的人很少。

    大禹治水在外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不是為自己名譽、地位或利益,這樣的人很少。

    稼軒說偉人達到不了,然亦頗相近矣。

    他在象牙之塔居住,但伸頭一看,外面人原來如此受苦,便待不住了。

     你便是如來佛,也惱下了七寶樓台。

    (《元曲選》) 便是活佛也忍不得。

    (《水浒傳》第五十二回) 稼軒詞一讀,真讓人待不住、受不了,而讀《樵歌》則不然。

    《樵歌》所寫是小我,你們盡管受罪,我還要活着,而且要很舒服地活着。

    有道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便是你享福,你看到别人受苦也該同情;但又道“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