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之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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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退之非詩人,而是極好的寫詩的人。

    小泉八雲(L.Hearn)分詩人為兩種:一是詩人,二是詩匠(poemmaker)。

    吾人不肯比退之為詩匠,然又尚非詩人,可名之曰poem-writer,作詩者。

    蓋做詩人甚難。

    但雖不作詩亦可成為詩人,如《水浒傳》魯智深是詩人,他兼有李、杜之長——飄灑而沉着(林沖乃散文家)。

    别人是将“詩”表現在詩裡,魯智深把“詩”表現在生活裡,乃最偉大詩人。

     人最難得是個性強而又了解人情。

    詩人多半個性強,而個性強者多不了解人情,隻知有己,不知有人,如老杜即不通人情。

    詩人需個性強而又通達人情,且生活有詩味——然若按此标準,則古今詩人不多。

    所謂了解人情非順流合污,乃博愛,了解人情才能有同情。

    這連老杜都不成,況韓愈!當然韓更不是詩人,而其修辭技術好,故其詩未容忽視。

    尤其在學詩階段中,可鍛煉吾人學詩技巧。

    李義山、韓退之、黃山谷、陳簡齋、楊誠齋,皆可讀。

     中國文字特别是在韻文中乃表現兩種風緻(姿态、境界、韻味):一是夷猶,二是錘煉。

    所謂“風緻”,可用兩個句子來描繪:“楊柳春風百媚生”(陳簡齋《清明二絕》其二),“風裡垂楊态萬方”(王靜安《秀州》)。

     缥缈,夷猶。

    楚辭有“君不行兮夷猶”(屈原《九歌·湘君》)之句。

     中國文學不太能表現缥缈,最好說“夷猶”。

    “夷猶”,“泛泛若水中之凫”(楚辭《蔔居》),說不使力,如何能遊?說使力,而如何能自然?凫在水中,如人在空氣中,是自得。

    “夷猶”,此二字甚好,而人多忽之。

     夷猶表現得最好的是楚辭,特别是《九歌》,愈淡韻味愈悠長;散文則《左傳》《莊子》為代表作。

    屈、莊、左,乃了不起的天才,以中國方塊字表現夷猶,表現得最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後世有得一點的,歐陽修、歸有光在散文中得一點;韻文中尚無其人,陶淵明幾與屈、莊、左三人等,而路數不同。

    屈原在韻文中乃絕大天才。

     魏文帝言:“文以氣為主。

    ”(《典論·論文》)。

    人禀天地之氣以生,人有禀性即氣,氣與有生俱來,乃先天的。

    屈原之天才是氣,不盡然在學。

    鐵杵可磨成針,可是磨磚絕不成針,以其非做針的材料。

    先天缺陷,後天有的能彌補,有的不能補。

    先天若有禀氣,後天能增長;若先天無,後天不能使之有。

    屈、莊、左三人真乃天仙化人,可望而不可即。

    雖不可即,而不能不會欣賞;人可不為詩人,不可無詩心。

    此不但與文學修養有關,與人格修養亦有關系。

    讀他們的作品使人高尚,是真的“雅”。

    一塵不染并非不入泥污,入而不染,方為真雅。

    其不沾土者非真雅,反不如幹脆髒,何必遮掩? 寫大自然,缥缈、夷猶容易。

    “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屈原《九歌·湘夫人》),真是縱橫上下。

    屈原乃對人生取執着态度,而他的表現仍為缥缈、夷猶。

    如: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離騷》) 羲和,日之神;崦嵫,日落處;上下求索,追求真理及其理想。

    魯迅《彷徨》之題詞即用此四句。

    此四句,内容與形式幾乎不調和,而是極好的作品。

    猛一看,似思想與形式抵觸,此種思想似應用有力的句子,而屈原用夷猶表現,成功了,“險中弄險顯奇能”(《空城計》)。

    如畫竹葉,一般應成“個”字,忌“井”字,而有大畫家專畫“井”字,但美,此乃大天才,如韓信背水為陣,置之死地而後生。

     移情作用——感情移入。

    人演劇有兩種态度:一以自身為劇中人,一以冷眼觀察。

    大作家之成功蓋取後一種态度,移情作用,同時保持文藝之調整。

    一個熱烈作家很難看到他調整完美之作品。

    西洋文學之浪漫派即難得調整,乃感情主義,反不如寫實主義易得較完美作品。

    熱烈感情不能持久,故隻任感情寫短篇作品尚好,不能寫長篇,以其不能持久。

    蓋情感熱烈時,不能如實地去看,如在顯微鏡下看愛,是理想的,是超現實的。

    熱烈感情一過,覺得幻滅,實則此方為真實。

    人之有感情如汽車之有汽,汽太過可炸壞鍋爐。

    故浪漫主義易昏,寫實主義明淨。

     動作&larr感情&larr理智 以感情推動作,以理智監視感情。

     長篇作品有組織、有結構,是理智的,故不能純用感情。

    詩需要感情,而既用文字表現,須修辭,此即理智。

    在形容事物時,應找出其惟一的形容詞,如《詩經·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用形容詞太多,不能給人真切印象。

    有力的句子多為短句,且在字典上絕不會二字完全同義。

    “二”、“兩”、“雙”,此三字當各有其用處,絕不相同。

    找恰當的字是理智,不是感情。

    文人須有明确的觀察,銳敏的感覺。

    近之詩人多在場時不觀察,無感覺,回來作詩時另湊。

    應先有感情,随後就有理智追上。

     中國詩兩種境界其一乃夷猶,上面所言重在修辭,實則王靜安先生所謂“境界”亦重要。

    夷猶之筆調适合寫幻想意境,屈原之《九歌》多為幻想。

    漢人模仿“騷”之作品,多為劣質僞品。

    品不怕僞,若好,則有價值在;若仿不好,則下下者矣。

    漢人笨(司馬遷及“古詩十九首”例外),以笨人模仿“騷”當然不成,即因其根本無幻想天才。

    修辭亦與作風、意境有關,故所謂夷猶乃合意境、作風言之。

    而此多半在天生、天資,後天之學,為力甚少。

    “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及其成功,一也”。

    (《中庸》二十章)此言不盡可靠。

    用夷猶筆調,須天生即有幻想天才。

    此在中國,大哉屈原!屈原以前無之,以後亦無之。

     中國民族性若謂之重實際,而不及西洋人深,人生色彩不濃厚。

    中國作家不及西歐作家之能還人以人性,抓不到人生深處。

    若謂之富于幻想,又無但丁(Dante)《神曲》及象征、浪漫的作品,而中國人若“玄”起來,西洋人不懂。

    中國人欲讀西洋作品,了解它,須下真功夫,因中西民族性之間有一鴻溝;而西人學中國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