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山詩之夢的朦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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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壓倒;不是不歡喜,不叫歡喜把自己炸裂。

    此即所謂情操。

    必須對自己情感仔細欣賞、體驗,始能寫出好詩。

     常人每以為壞詩是情感不熱烈,實則有許多詩人因情感熱烈把詩的美破壞了。

     義山《花下醉》: 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

     客散,夜深,其傷感多深,而寫得多美。

    殘花不久,而尚持紅燭,真是沉得住氣。

    多麼空虛——夜半酒醒;多麼寂寞——人去後。

    從何歡喜?但真是蘊藉、敦厚、和平,還是情操的功夫。

     若舉一人為中國詩代表,必舉義山,舉《錦瑟》,《錦瑟》亦是“更持紅燭賞殘花”,不但對外界欣賞,且對自己欣賞。

     然此并非詩的最高境界。

    從觀照欣賞生活得到情操自持,然但有此功夫尚不成,因但如此則成作繭自縛,自己把自己範圍在窄小生活裡,非無修養,而無發展。

    如一詩人境界世界甚小,傷感沒發展,老這樣下去就完了。

    如後之西昆體就完了。

    義山此類詩至韓偓、端己必改變,西昆體學義山失敗了。

    後之詩人之沾沾自喜、搖頭晃腦亦本于此。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有一利必有一弊。

     如果一個詩人完全抛棄了欣賞的态度和心情,則大可懷疑其是否能成為一個詩人。

    (雖然隻欣賞是不能夠成為一個好詩人的。

    )中國詩人對大自然是最能欣賞的。

    無論“三百篇”之“楊柳依依”(《小雅·采薇》)或楚辭之“嫋嫋兮秋風”(屈原《九歌·湘夫人》)等,皆是對自然的欣賞。

    而亦有對人生之欣賞,如李義山。

     義山雖能對人生欣賞,而範圍太小,隻限自己一人之環境生活,不能跳出,而滿足此小範圍。

    滿足小範圍即“自畫”。

    此類詩人可寫出很精緻的詩,成一唯美派詩人,其精美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而嚴格地批評又對他不滿,即因太精緻了。

     義山的小天地并不見得老是快樂的,也有悲哀、困苦、煩惱,而他照樣欣賞,照樣得到滿足。

    如《二月二日》一首,何嘗快樂?是思鄉詩,而寫得美。

    看去似平和,實則内心是痛苦。

    末尾二句“新灘莫悟遊人意,更作風檐夜雨聲”,不但要看它美,須看它寫的是何心情。

    “灘”,山峽之水,其流頂不平和;“莫悟”,不必了解;“遊人”,義山自謂。

    此謂灘不必不平和地流,我心中亦不平和,不必你做一種警告,你不了解我。

    然義山在不平和的心情下,如何寫出此詩前四句那麼美的詩?由此尚可悟出“情操”二字意義。

    觀照欣賞,得到情操。

    吾人對詩人這一點功夫表示敬意、重視。

    詩人絕非拿詩看成好玩。

    我們對詩人寫詩之内容、态度表示敬意。

     隻是感情真實,沒有情操,不能寫出好詩。

    義山詩好,而其病在“自畫”,雖寫人生,隻限于與自己有關的生活。

    此類詩人是沒發展的,沒有出息的。

    所以老杜偉大,完全打破小天地之範圍化蛾破壁飛去。

    其作品或者很粗糙,不精美,而不能不說他偉大,有分量。

    西洋寫實派、自然派則如照相師。

    老杜不是攝影技師,而是演員。

    譚叫天說我唱誰時就是誰,老杜寫詩亦然。

    故其詩不僅感動人,而且是有切膚之痛。

     老杜能受苦,義山就受不了,不但自己體力上受不了,且神經上受不了。

    如聞人以指甲刮玻璃之聲便太不好聽。

    不但自己不能受,且怕看别人受苦,不能分擔别人苦痛。

    能分擔(擔荷)别人苦痛,并非殘忍。

    老杜敢寫苦痛,即因能擔荷。

    詩人愛寫美的事物,不能寫苦,即因不能擔荷。

     義山情操一方面用的功夫很到家,就因為他有觀照,有反省。

    這樣雖易寫出好詩,而易沾沾自喜,滿足自己的小天地,而沒有理想,沒有力量。

    義山雖亦有時有一二句有力量的詩,而究竟太少。

     詩中之蘊藉、朦胧、明快,各有其不得已,而非勉強,是行于所不得不行。

    李義山有《韓碑》一首,非其本色,乃别調。

    義山作風原是蘊藉,而《韓碑》不僅明快,直有點老辣。

    桃鮮,結果味同;而人有别調,此人之所以為人。

    人非聖佛,則心不能長在“中”(儒)、“定”(佛),應“執一以應無窮”——道。

     詩人的“一”是多方面的。

    義山《韓碑》詩作詩時有兩種不同動機:其一,替韓愈鳴不平,未免憤慨;其二,作此詩時心中有韓詩七古印象。

    在技術上義山最成功,取各家之長,絕不隻學杜。

    如《韓碑》之學退之,然此尚有個性,雖硬亦與韓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