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績·寂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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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盡心上》)。

    靜是如此,複雜的一,蘊是實,無是有。

    曹雪芹晚年一切都完了,都放下了,而拿起筆,一部《紅樓夢》出來了。

    王無功寫《野望》時心是無着落的。

    “徙倚欲何依”,“欲何依”三字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亦即寂寞心。

    平常人無着落是無頭蒼蠅,瞎撞。

    詩人的心與得道之人的心不同,得道是“定于一”,作詩的那點境界像得道,而不是得道,動機不是“定于一”。

    因若在作詩前已“定”,則無詩矣;然若“不定”,也作不出詩來。

     詩人實在是不愉快的,有愉快隻是創作的愉快,此愉快在創作成功之前。

    李太白有“落葉詩”: 落葉别樹,飄零随風。

     客無所托,悲與此同。

    (《獨漉篇》) 詩人于苦是一有、二知、三受。

    魯迅先生說可怕的是使死屍自己站起來看見自己腐爛,詩人即是死屍站起來自己看見自己腐爛,且覺得自己腐爛。

    (詩人該有關公刮骨療毒的勁。

    )此點老杜表現最充足。

    世人不覺自己悲哀是幸福的。

     平常人在不愉快時,心是沒有生機的。

    心在靜止時(不起作用)是佛經所說不思善、不思惡,若用儒家話講就是“喜怒哀樂之未發”(《中庸》一章)——止水。

    有動機時如水波動,是詩心。

    心靜止時是詩的本體,動是後起的,非本體,然必動而後能生(表現出來)。

    由小到大、由有到無是生,動不一定是生。

    詩人的話也是平常的,而說出來生動美麗,複雜動人。

    平常人之簡單不能動人,隻因其隻是動而未生,心不愉快時隻能動不能生,故沒有生機。

    詩人寫悲哀、痛苦照樣複雜動人,何以故?有生機也。

    王詩“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晖。

    牧童驅犢返,獵馬帶禽歸”四句以及末二句“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生機旺盛。

    真正寂寞,外表雖無聊而内心是忙迫——身閑+心忙=寂寞。

    王氏此詩便在此情緒中寫出,然此時是矛盾、破裂,最不易寫出好的作品。

     創作不能隻顧自己,抒情詩人是自我中心,然範圍要擴大。

    小我擴大有兩方面:一為人事,多接觸社會上人物。

    魯迅先生文章技術、情緒、見解都好,然而仍是小我,未能擴大,故其小說不及西洋人偉大。

    人事的磨煉對做人、作文皆有幫助。

    另一方面,是對大自然的欣賞,此則中國詩人多能做到。

    然欣賞大自然要不隻限于心曠神怡、興高采烈之時,要在悲哀愁苦中仍能欣賞大自然。

    一般人多于愁中飲酒,欲借之以“壓服”心中悲苦耳,或者欲借外力以“消除”之。

    此二種皆不成。

    一個詩人抱着悲哀愁苦走進美麗的大自然去得到調和,雖然二者是矛盾的。

    一切文學皆從此出發,真正的調和便沒有詩了。

    如融入父母之愛中,便沒有詩,寫父母的愛,贊美之,多于父母不在時;又如歌詠兒童的詩,外國多,中國少,尤其是帶有贊美的詩,蓋覺得不必說。

    楊誠齋尚有歌詠兒童之句——“閑看兒童捉柳花”(《閑居初夏午睡起二絕句》其一),實不甚好,“閑”字不好。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是千古名句,也是千古之謎。

    “悠然”的是什麼?從何而來“悠然”?可以說是小我擴大了,其中沒有矛盾、抵觸,沒入大自然之内。

    然而一個人沒入大自然,如同沒入父母之愛中,大自然對我的撫摩,同時我心與大自然合二為一,不但是擴大,而且是混合,如此便無詩了。

    真正沖突、矛盾的結果是破裂,沒有作品,組織不成,作品要組織。

    真正的調和也沒有作品,如糖入水,無複有糖矣,真正的調和,便沒有材料可組織作品。

    隻有在沖突之破裂與調和、消融的過程中,才能生出作品來,于此才能言語道盡。

     西洋人是自我中心,征服自然;中國人是順應自然,與自然融合。

    山水畫中人物已失掉其人性,而為大自然之一。

    西洋人對大自然是對立的,中國人是沒入的,甚至談不到順應。

    人在愁苦中能在人事上磨煉是英雄的人,詩人也是英雄的詩人;人在愁苦中與大自然混合是哲人,是詩人。

     王氏此詩是凄涼的,平常人寫凄涼多用暗淡顔色,不用鮮明顔色。

    能用鮮明調子去寫黯淡的情緒是以天地之心為心。

    ——隻有天地能以鮮明調子寫黯淡情緒,如秋色紅黃。

    以天地之心為心,自然小我擴大。

    心内是寂寞黯淡,而寫得鮮明。

    王氏首尾四句“東臯薄暮望,徙倚欲何依”、“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不見佳,然詩實自此出;而此詩之成為好詩,不隻在中間兩聯。

    凡文采、美的光彩皆須從内裡透出。

     注釋 [1]今譯卓别林。

     [2]今譯勞埃德。

     [3]今譯《浮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