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譚詩人之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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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要不得,弄姿是自喜。

    自得是滿足,自喜是驕傲,一滿足就容易驕傲,而一驕傲其滿足立刻便成為空虛了。

    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真實是好的,欺騙是罪惡,而虛僞是藝術。

    滿足是充實,人應該充實自己,由充實得到滿足,何用驕傲?自喜是驕傲,詩人的弄姿便是驕傲,而詩人的驕傲是藝術的。

    如劉禹錫: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再遊玄都觀》) 常人驕傲令人厭,而詩人驕傲令人愛,是蠱惑,令人中其毒而不自知。

    若以誅心之論論之,罪加一等。

    不過劉禹錫兩首詩之驕傲尚可原諒,他有他的憤慨,受别人摧殘,看到别人失敗而快意,這是世法。

    詩是人生、人世、人事的反映,無一世法不是詩法。

    忘仇,以直報怨,是聖賢;報仇,以牙還牙,睚眦必報,是英雄。

    劉禹錫的快意是怯懦者的快意。

     弄姿的詩又如放翁: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劍門道中遇微雨》) 這真是顧影自憐,搔首弄姿。

    還有陳簡齋的《微雨中賞月桂獨酌》: 人間跌宕簡齋老,天下風流月桂花。

     一壺不覺叢邊盡,暮雨霏霏欲濕鴉。

     人喜歡什麼花與自己品格有關。

    簡齋喜歡海棠、水仙,這兩種品格不同。

    又,簡齋喜歡桂花、蠟梅。

    (餘不喜此二種花,蓋因其黃色。

    )簡齋此首也不免自喜。

     前幾種習氣容易擺脫,對這種習氣當小心。

    這種詩及詩人不要也罷。

     要打倒客氣,培養真力;還要不自喜,不傷感。

    傷感詩人是永遠不滿。

    我們不自喜、不傷感的情況下,該寫何等樣詩?看陶潛的《歸園田居五首》其二: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

     白日掩荊扉,對酒絕塵想。

     時複墟曲中,披草共來往。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這真是充實。

    滿足而不是驕傲,是真力而不是客氣,是自得而不是自喜。

     三、讀禅與學詩 讀佛教書不但可為吾人學文、學道之參考,直可為榜樣。

    其用功(力)之勤、用心之細,皆可為吾人之榜樣。

     僧人有法師,有律師。

    法師,研究佛教學問;律師乃研究戒律者。

    “律”,所以範圍心。

    中國人太随便,有律好。

    學“道”亦為求其“放心”,不令心往外跑。

     “律師”有律宗,甚煩瑣。

    律師、法師皆自印度來,傳至中國乃有禅師。

     《雲門廣錄》卷中記載: 舉世尊初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顧四方,雲:天上天下,惟我獨尊。

    師雲:“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卻,貴圖天下太平。

    ” 此非叛徒,而曰之“報佛恩”,為的是“天下太平”。

    禅宗主張“好事不如無”(雲門文偃禅師語),而大師輩出,何也?王荊公曾問道傳至孟子而絕之因,答曰:“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皆入佛門中來。

    ”(《宗門武庫》)平常弟子學先生,像已難,能得師一長者,即受用不盡。

    顔回乃孔門高弟,亦不過“亦步亦趨”(《莊子·田子方》)。

    而禅宗講究超宗越祖,所以即使世尊有過,亦打之。

    禅宗大師常說:“見與師齊,減師半德(成就較師小一半);見過于師,方堪傳授。

    ”(《景德傳燈錄》卷六百丈懷海禅師語)故禅宗橫行一世,氣焰萬丈,上至帝王,下至婦孺,皆尊信之。

    天地間無守成之事。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學會師之說而不能行,愧對師。

    如師有十成,學師得之者不過七八成,再傳則所得越來越少。

    所以所謂“報佛恩”,此精神太大,不是老師教什麼會什麼,須是從師說外自己更有所得。

    所謂“天下太平”,講為消極,講為“好事不如無”之意,可,而非雲門大師之本義。

    天下太平者,萬物各得其所也,是真的萬法平等,即儒家所謂大同。

     人活在世上,不是别人打擾自己,就是自己打擾别人;不是别人礙自己的事,就是自己礙别人的事。

    莊子講道所謂之“自然”,即雲門大師所謂之“太平”。

    人人各“親其親、長其長”,已可;而《禮運》曰“不獨親其親,長其長”,難。

    各人為自己之所好,發展自己之所長,而以不妨礙别人為原則,也不希望别人妨礙自己,此即莊子所謂“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