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竹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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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淺,故須以嚴肅深刻救之。

     四、貧與瘟 竹山詞中有一首以《冰》為題的《木蘭花慢》: 傍池闌倚遍,問山影、是誰偷。

    但鹭斂瓊絲,鴛藏繡羽,礙浴妨浮。

    寒流。

    暗沖片響,似犀椎、帶月靜敲秋。

    因念涼荷院宇,粉丸曾泛金瓯。

      妝樓。

    曉澀翠罂油。

    倦鬓理還休。

    更有何意緒,憐他半夜,瓶破梅愁。

    紅裯。

    淚幹萬點,待穿來、寄與薄情收。

    隻恐東風未轉,誤人日望歸舟。

     汲古閣本“裯”作“稠”,餘講詞取第一義。

     像這樣詞不能說沒功夫,但絕不好。

    《霜天曉角》(人影窗紗)一首是“貧”,這首是“瘟”。

    普通貧則不瘟,瘟則不貧,獨竹山有此二病。

    此原因貧為其天性,瘟為其功夫。

     我們創作不能學别人,我們的東西也不能叫别人學得去。

    (王獻之字與王羲之不同,不學他老子。

    )一個天才可受别人影響,而受影響與模仿不同,受影響是啟發。

    模仿也可算受影響,而受影響不是模仿。

    每個人心靈上都蘊藏有天才,不過沒開發而已。

    開發礦藏确是别人之力,而自己天才的開發是自己的事,受影響是引起開發的動機(以礦山喻天才之蘊藏,也隻是比喻而已)。

    所謂受影響,是引起人的自覺,某一點上相近,覺得行,喜歡,喜歡是自覺的先兆、開發之先聲。

    假如不受古人影響,引不起自覺來,始終不知自己有什麼天才。

    (人活着要有自覺不錯的勁兒,但不可使之成為狂妄自大。

    )天才在自覺地開發之後,還要加以訓練,這樣才能有用。

    我們讀古人的作品并非要模仿,是要以此引起我們的自覺。

    一個人有才而無學,隻有先天性靈,而無後天修養,往往成為貧;瘟是被古人吓倒了。

    不用功不成,用功太過也不成。

    這多難哪!難,才見真本領。

     竹山生于南宋,南宋詞一天天走上瘟的路。

    夢窗瘟得還通,草窗則瘟得不通了。

    竹山之貧打破當時瘟的空氣,而究竟生于那個瘟的時候,非上智下愚,豈能不受環境影響? 竹山的《木蘭花慢·冰》是有敷衍(鋪叙)而無生發。

    鋪叙是橫的,彼此間毫無關系,隻是偶然相連在一起,擺得好看,隻是有次序而已。

    生發與鋪叙不同,生發是因果、母子。

     柳耆卿《八聲甘州》有句“誤幾回天際識歸舟”,若寫作“江頭錯認幾人船”,詞填到這樣就成刻闆文字了。

    竹山這首詞,結句曰“誤人日望歸舟”,死闆,少情意。

    韻文要有感情,而不但要有感情,還要有思想,如稼軒之“莫避春陰上馬遲,春來未有不陰時”(《鹧鸪天》)。

    平常人用典多是再現,用典該是重生,不是再現,要活起來。

    如同唱戲,當時古人未必如此,而我們要他活,他就得如此活。

    這好不好?好。

    好,不就得了嘛!竹山《喜遷莺》有句: 車角生時,馬蹄方後,才始斷伊漂泊。

    悶無半分消遣,春又一番擔閣。

     “車角”之“車”字便不好。

    《古意》:“君心莫淡薄,妾意正栖托。

    願得雙車輪,一夜生四角。

    ”(唐陸龜蒙)車輪生四角,笨,但笨得好玩。

    竹山之“車角”便不通,該說“輪角”。

    古人有“郎馬蹄不方”(陸遊《玻璃江》自注引唐人詩)之句,竹山用典不當。

    這樣用典,瘟極了,隻是再現。

    縱非點金成鐵,也是冷飯化粥。

    用典還有比這壞的。

    如張炎: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

    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

    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

    莫開簾。

    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高陽台·西湖春感》下片) 竹山《木蘭花慢》是有勁兒用得不是地方,張炎是根本就沒勁兒。

    張炎,字玉田,有《山中白雲詞》。

    張炎詞細,周密詞疏。

    張炎詞如中晚唐人詩,隻有“俊扮”,沒有“醜扮”,如“魚沒浪痕圓”(《南浦·春水》),真好。

    (美與醜,醜亦是一種美。

    一切世法皆是佛法,所謂佛法便非佛法。

    )但寫沉痛寫不出來,“折得一枝楊柳,歸來插向誰家”(《朝中措》),欣賞自己的悲哀,頗似拿肉麻當有趣,拿悲哀當好玩。

    老杜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便令人不敢想;張炎“隻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清平樂》),沉痛。

    而其“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真瘟。

    文學之好是在要給人以印象。

    “見說新愁”句,用稼軒“拍手笑沙鷗。

    一身都是愁”(《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

    稼軒此詞雖不見得好,但給人的還是印象。

    “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新愁”“到鷗邊”,該是什麼形象呀?隻給人概念,不給人印象。

    還有像“評花猿不知”這樣的句子,先不說猿“不知”,就算他“知”,你怎麼知他知?而且他知道什麼?怎麼知?不能給人印象,還是瘟。

     五、感覺與印象 竹山詞《南鄉子》: 泊雁小汀洲。

    冷淡湔裙水漫秋。

    裙上唾花無覓處,重遊。

    隔柳惟存月半鈎。

      準拟架層樓。

    望得伊家見始休。

    還怕粉雲天末起,悠悠。

    化作相思一片愁。

     竹山是有亡國之恨,可惜說不出來,真的也成了假的,不能取信于人(取信,“取”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