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叙《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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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對方什麼。

    戀愛如此,整個人生亦然,要準備為别人犧牲自己。

    而這樣的詩人才是最偉大的詩人。

     朱氏的《感皇恩》等,隻知有己,不知有人。

    鄉間俗語說:上炕認得妻子,下炕認得一雙鞋。

    這樣人,其結果是到緊要時連妻子都不認得了。

    當然,朱氏也有朱氏的生活方法,但誰沒有自己的生活方法?豬也有,狗也有,阿Q也有。

    上引朱氏詞中句: 風景争來趁遊戲。

    稱心如意。

    剩活人間幾歲。

     記得一句明詩說:“青山個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吃苦茶。

    ”(釋圓信《天目山居》)這樣生活,和尚可以,他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精神的自殺。

    寫得好玩是你自己好玩兒,有什麼用?“雅人”便隻是好玩,沒他滿成,一點用也沒有。

    朱氏說“剩活人間幾歲”,但他這樣活着幹嗎?還不如死了。

     朱敦儒另有一詞寫安閑,其《臨江仙》曰: 生長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記流年。

    花間相過酒家眠。

    乘風遊二室,弄雪過三川。

      莫笑衰容雙鬓改,自家風味依然。

    碧潭明月水中天。

    誰閑如老子,不肯作神仙。

     朱敦儒講安閑,“誰閑如老子,不肯作神仙”。

    宗教都是想為别人做事,隻道家是為自己享福,真該活埋。

    長生不老,住在洞天福地,吃龍肝鳳髓,飲瓊漿玉液,這樣的神仙要他何用?不如打死活埋。

    (開個玩笑。

    )朱氏“不肯作神仙”,他想做也做不了哇。

    “欲作神仙無計作。

    偏說。

    安閑不肯做神仙。

    ”(餘之《定風波》) 人是做到老,學到老,什麼叫安閑?人活到老、做到老,隻要活一天,有一份氣力,便該做。

    尤其我們中國,現在支離破碎、風雨飄搖中,怎麼能說“閑”?有什麼人能說“閑”?有人說: 仁民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聖人。

    (無雲和尚語) 即使“仁民利物非吾事”,可是還有别的事呢。

    一個人不能做大齒輪,而做個小螺絲釘也有小螺絲釘的事呀。

    适之先生很想做事,不知何以喜歡這樣的詞? 胡适《詞選》說: 詞中之有《樵歌》,很像詩中之有《擊壤集》(邵雍的詩集)。

    但以文學的價值而論,朱敦儒遠勝邵雍了,将他比陶潛,或更确切罷。

     觀此語,胡氏于朱、陶二人蓋未能有深切認識,否則絕不能将二人并論。

    陶氏狂狷。

    《論語》有言“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子路》)、“吾黨之小子狂簡”(《公冶長》,簡=狷),諸善奉行是狂,諸惡勿做是狷。

    不但人人不同,即其一個人自己本身也有狂、狷兩種心理。

    人心中自有其軒轾。

    人在身體、精神、氣力不及時,自己常落到狷。

    陶淵明最初是狂,而後歸于狷。

    胡适以朱氏比陶潛,此亦非也。

    世之論陶者多誤于其“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二十首》其五)二句,認淵明不可從此認。

    以斷句評人,最不可如此。

    陶氏有時慷慨激昂,朱子說他豪放卻令人不覺,說的是。

     詩人之行止與天才、修養、情意有關。

    一是天才。

    太白與老杜天才不同,李之不能為杜,亦猶杜之不能為李。

    佛說經常舉獅、象代表力,但獅是獅的力,象是象的力,不能說象強于獅或獅強于象。

    各有各的力量,亦猶人各有各的天才。

    二是修養。

    天才是先天的,是基本;修養是後天的,是預備。

    三是情意。

    此乃動機。

    如伐樹,一須有力——天才;二須有斧斤——修養、預備;然還須有情意。

    有此三者,便是古人所謂“不得已”(班固《漢書·藝文志》),便會有詩。

    然在讀者則要看出其行、其止、何以顯、何以隐。

     朱敦儒有《清平樂》一首: 春寒雨妥。

    花萼紅難破。

    繡線金針慵不作。

    要見秋千無那。

      西鄰姊妹丁甯。

    尋芳更約清明。

    畫個丙丁帖子,前階後院求晴。

     胡适《詞選》将能代表朱氏作風的詞差不多都選了,而未選這一首。

    朱敦儒詞是多方面的,其可取亦在此:有樂天自适之作,有豪放之作,而此外尚有纖巧之作,如此首《清平樂》。

     詞中纖巧尚可,詩中一露纖巧便要不得。

    世上之有小巧,原也可愛,如草木初生之嫩芽。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楊誠齋《小池》),這也的确是詩,但一首詩要隻寫這個便沒意思了。

    可是人若連這個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