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古體詩散論

關燈
(《選批唐才子詩》) 金氏講“吳宮”、“晉代”兩句好,失敗的固花草埋徑,成功的也衣冠成丘。

    金氏講此二句有哲學味。

    金聖歎真聰明,可惜是傳統精神——洩氣。

    外國人打氣,中國人洩氣。

    金聖歎是天才,能打破傳統精神;然又恨其傳統精神太深,恨其不生于現代。

    金聖歎非能造時勢之英雄,而又恨其不能生于現代,成為時勢所造之英雄。

     據雲李白登黃鶴樓欲賦詩,因見崔颢之《黃鶴樓》,遂罷,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題詩在上頭。

    ”(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一)此為一點美德。

    中國人要面子,可是頂不要臉,古人則反之。

    現代人真不要臉,可是要别人留面子。

    李白“鳳凰台”詩未必有意學崔,然亦未必不學。

    金氏所言“人傳此是拟《黃鶴樓》詩,設使果然”,金氏“設使”二字,下得好。

    人不可死心眼兒,掉在地上連滾都不會。

     人要以文學安身立命,連精神、性命都拼在上面時,不但心中不可有師之說,且不可有古人,心中不存一個人才成。

    學時要博學,作時要一腳踢開。

    若不然,便如金氏所雲“出手早低一格”。

    餘叔岩戲好而不成,學老譚學得真好,不夠九成九,也夠八成五。

    但如此,似老譚則似矣,卻沒有餘叔岩了。

    老師喜歡學生從師學而不似師,此方為光大師門之人。

    故創作時心中不可有一人,用功時雖販夫走卒之言皆有可取,而創作時腦中不可有一人。

    讀書不要受古人欺,不要受先生影響,要自己睜開一雙眼睛來,拿出自己感覺來。

    看書眼快也好,上去便能抓住;但若慌,抓不住,忽略過去,便多少年也荒過去。

    一個讀書人一點“書氣”都沒有,不好;念幾本書處處顯出我讀過書來,也讨厭。

     崔颢“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馀黃鶴樓”,李白将“去”、“空”混入一句——“鳳去台空江自流”,固經濟矣,無奈小氣了。

    不該花的不花,但該花的不可不花。

    太白此句較之《黃鶴樓》二句,太白是“小家子”,崔颢是“大家子”。

    且崔颢“昔人已乘黃鶴去”、“黃鶴一去不複返”,“黃鶴”所代表的多了,代表高遠……;而李白“鳳去台空江自流”,試問有何意思? 九、寫實與說理 李白《鹦鹉洲》: 鹦鹉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鹦鹉名。

     鹦鹉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

     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遷客”,離京城在外者。

    唐都長安,京城長安,乃名利所在,人喜居于此。

    此詩七、八句傷感。

     金聖歎評曰: 此必又拟“黃鶴”,然“去”字乃直落到第三句,所謂一蟹不如一蟹矣。

    賴是“芳洲”之七字,忽然大振……隻得七個字,一何使人心杳目迷,更不審其起盡也。

    (《選批唐才子詩》) 李白之“芳洲之樹何青青”句,好;金氏之評,亦好。

    前舉李白“鳳凰台”詩“三山半落青山外”句亦好,你說沒有,又的确是有;說有,又很遼遠。

     詩中有兩件事非小心不可。

     第一為寫實。

     既曰寫實,所寫必有實在聞見;既寫之便當寫成,使讀者讀之如實聞實見,才可算成功。

    如白樂天,不能算大詩人,而他寫《琵琶行》《霓裳羽衣歌》,真寫得好,有此本領才可寫實。

    但寫到這地步也還不成。

    老杜詩有的寫得很逼真,但會有什麼意思?如“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為農》)(前句當說“小荷浮圓葉”)。

    老杜之詩有的沒講兒,他就堆上這些字來,讓你自己生成一個感覺。

    詩原是使人感覺出個東西來。

    它本身成個東西,而使讀者讀後又能另生出個東西來。

    可是讀者别長舌苔,長了舌苔嘗不出味兒來,作者不負責任。

    “圓荷浮小葉”,不管它文法,自己成個東西。

    老杜将“圓荷”、“細麥”的神氣寫不出來,不行;隻能将它寫出來自成一東西,但讀者另外生不出東西來,還不成。

    聽講亦然,聽後最好将先生所講忘了,自己另生出一些東西來。

    故寫實不是那些東西,不成;僅是了,也還不成。

    new-realism,新寫實主義。

    舊寫實主義便是寫什麼像什麼,如都德、佛羅貝爾、莫泊桑。

    詩的寫實應是新的寫實派。

    所以隻說山青水綠、月白風清不成,必須說了使人聽了另生一種東西。

    而此必從舊寫實做起,再轉到新寫實。

     第二是說理。

     有人以為文學中不可說理,不然。

    天下沒有沒理的東西,天下豈有無理的詩?不過說理真難。

    平常說理是想征服人,使人理屈詞窮,這是最大的錯誤。

    因為别人不能心服,最不可使被教者有被征服的心理,故說理絕不可是征服人。

    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即以理服人,也非心服也。

    如讀《韓非子》,盡管理充足,不叫人愛。

    說理不該是征服,該是感化、感動;是說理,而理中要有情。

    一受感動,有時沒理也幹,舍命陪君子,交情夠。

    沒理有情尚能動人,況情理兼至,必是心悅誠服。

     故寫實,應是新寫實;說理,不可征服,是感動。

    而李白此詩“鹦鹉來過吳江水”、“鹦鹉西飛隴山去”,算什麼?用得上金聖歎評《登金陵鳳凰台》詩所說“此于詩家賦、比、興三者,竟屬何體哉”!人有家住太行者,有詩曰:“人見太行悲,我見太行喜。

    不是喜太行,家在太行裡。

    ”而一人家住窟窿山,亦仿之而詩雲:“人見窟窿悲,我見窟窿喜。

    不是喜窟窿,家在窟窿裡。

    ”太白“鹦鹉”之拟“黃鶴”,亦如此。

    金氏以為太白此詩病在“去”字“落到第三句”,還不然,隻是因它裡面沒東西。

    而“芳洲之樹何青青”句,真好;金聖歎之批“隻得七個字,一何使人心杳目迷,更不審其起盡也”數句,也真好,對得起太白。

    “芳洲之樹何青青”句,沒理而好,是寫實,而同時使人心泉活潑潑的,便是好。

    為什麼?這是詩,因為他将人生趣味提出來了,使人讀了覺生之可愛,這便是好作品。

     不好的作品壞人心術、堕人志氣。

    壞人心術,以意義言;堕人志氣,以氣象言。

    文學雖不若道德,而文學之意義極與道德相近。

    惟文學中談道德不是教訓,是感動。

    文學應不堕人志氣,使人讀後非傷感、非憤慨、非激昂,傷感最沒用。

    如《紅樓夢》便是壞人心術,最糟是“黛玉葬花”一節,最堕人志氣,真酸。

    見花落而哭,于花何補?于人何益?幾時中國雅人沒有黛玉葬花的習氣,便有幾分希望了。

    吸大煙者明知久燒是不好,而不抽不行;詩中傷感便如嗜好中的大煙,最害人而最不容易去掉。

    人大概如果不傷感便憤慨了,這也不好,這是“客氣”。

    客氣,不是真氣。

    要做事,便當努力做事,憤慨是無用的。

    有理說理,有力辦事,何必傷感?何必憤慨?一個文學家不是沒感情,而不是傷感,不是憤慨,但這樣作品真少。

    傷感、憤慨、激昂,人一如此,等于自殺;而若不如此,便消極了,也要不得;消極要不得,不消沉可也不要生氣。

    有人說生氣是你對你自己的一種懲罰。

    非傷感、非憤慨、非激昂,要泛出一種力來。

    “芳洲之樹何青青”、“池塘生春草”(謝靈運《登池上樓》),自自然然一種生意,有力而非勉強。

    勉強是不能持久的,普通有力多是勉強,非真力。

     好的詩句除平仄諧調外,每字皆有其音色。

    “芳洲之樹何青青”句,是否好在“芳”、“青青”三字?三個陽聲字,顯得顔色特别鮮明。

    好的詩句除格律上的平仄及音色外,又有文法上的關系。

    詩句不能似散文,而大詩人的好句子多是散文句法,古今中外皆然,如“芳洲之樹何青青”、“白雲千載空悠悠”。

    普通寫人都不太具人味,或近于獸。

    Manisnothisman,我們喜歡的多是此種人。

    詩,太詩味了便不好,Poemisnotpoetic。

    讀晚唐詩便有此感,姑不論其意境,至少在文法上已是太詩味了。

    如義山“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蟬》),好是真好,可是太詩味了。

    “白雲千載空悠悠”、“芳洲之樹何青青”,似散文而是詩,是健全的詩。

     十、俊逸鮑參軍 漢魏五言,曹公、陶公兩人了不起。

    唐人五言雖新鮮而不及漢魏好,蓋好壞不在新舊。

    宋人詩比唐人新鮮,不見得比唐人好。

    至七言詩則不論古體、近體,唐人皆有獨到處,蓋漢魏時七言尚未成立,且七言字數自少而多,亦易見佳。

     即以太白七言而論,老杜贈之以詩曰: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春日懷李白》) 太白有英氣,超逸絕倫,即“俊逸”。

    鮑照集中七言古甚多,其中有的作風頗似李白,而鮑在前,李在後,故謂太白出自鮑參軍。

    二人若真謂師、弟,則太白可謂青出于藍:其一,字句之運用,鮑不如李之成熟。

    李正如韓愈所謂“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書》),鮑有時生疏。

    其二,鮑的内容不如李充實,鮑僅有情感,而僅有一點情感不宜寫長篇。

     中國詩體最複雜,上至“三百篇”下至詞曲,各體有各體長處。

    如太白七言古必是七言古,非七言古不可表現,至于鮑照之七言古則似以五言亦可表現。

    故李雖雲出自明遠,而實高于明遠。

    在某一點上,後人不及古人;而在某一點上,後人也可超過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