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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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得有人叩門;不一會,一個人走進來,但是聽熟的客寓雜役的腳步。

    他推開我的房門,交給我一封六寸多長的信,字迹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認出"魏緘"兩個字,是連殳寄來的。

     這是從我離開S城以後他給我的第一封信。

    我知道他疏懶,本不以杳無消息為奇,但有時也頗怨他不給一點消息。

    待到接了這信,可又無端地覺得奇怪了,慌忙拆開來。

    裡面也用了一樣潦草的字體,寫着這樣的話: "申飛……。

     "我稱你什幺呢?我空着。

    你自己願意稱什幺,你自己添上去罷。

    我都可以的。

    "别後共得三信,沒有複。

    這原因很簡單:我連買郵票的錢也沒有。

    "你或者願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現在簡直告訴你罷:我失敗了。

    先前,我自以為是失敗者,現在知道那并不,現在才真是失敗者了。

    先前,還有人願意我活幾天,我自己也還想活幾天的時候,活不下去;現在,大可以無須了,然而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幺? "願意我活幾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

    這人已被敵人誘殺了。

    誰殺的呢?誰也不知道。

     "人生的變化多幺迅速呵!這半年來,我幾乎求乞了,實際,也可以算得已經求乞。

    然而我還有所為,我願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寞,為此辛苦。

    但滅亡是不願意的。

    你看,有一個願意我活幾天的,那力量就這幺大。

    然而現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

    同時,我自己也覺得不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

    同時,我自己又覺得偏要為不願意我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好在願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經沒有了,再沒有誰痛心。

    使這樣的人痛心,我是不願意的。

    然而現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

    快活極了,舒服極了;我已經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

    我已經真的失敗,——然而我勝利了。

     "你以為我發了瘋幺?你以為我成了英雄或偉人了幺?不,不的。

    這事情很簡單;我近來已經做了杜師長的顧問,每月的薪水就有現洋八十元了。

     "申飛……。

     "你将以我為什幺東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約還記得我舊時的客廳罷,我們在城中初見和将别時候的客廳。

    現在我還用着這客廳。

    這裡有新的賓客,新的饋贈,新的頌揚,新的鑽營,新的磕頭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惡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你前信說你教書很不如意。

    你願意也做顧問幺?可以告訴我,我給你辦。

    其實是做門房也不妨,一樣地有新的賓客和新的饋贈,新的頌揚……。

     "我這裡下大雪了。

    你那裡怎樣?現在已是深夜,吐了兩口血,使我清醒起來。

    記得你竟從秋天以來陸續給了我三封信,這是怎樣的可以驚異的事呵。

    我必須寄給你一點消息,你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氣罷。

     "此後,我大約不再寫信的了,我這習慣是你早已知道的。

    何時回來呢?倘早,當能相見。

    ——但我想,我們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幺,請你忘記我罷。

    我從我的真心感謝你先前常替我籌劃生計。

    但是現在忘記我罷;我現在已經好了。

     連殳。

    十二月十四日。

    " 這雖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氣",但草草一看之後,又細看了一遍,卻總有些不舒服,而同時可又夾雜些快意和高興;又想,他的生計總算已經不成問題,我的擔子也可以放下了,雖然在我這一面始終不過是無法可想。

    忽而又想寫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覺得沒有話說,于是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确漸漸地在忘卻他。

    在我的記憶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時常出現。

    但得信之後不到十天,S城的學理七日報社忽然接續着郵寄他們的《學理七日報》來了。

    我是不大看這些東西的,不過既經寄到,也就随手翻翻。

    這卻使我記起連殳來,因為裡面常有關于他的詩文,如《雪夜谒連殳先生》,《連殳顧問高齋雅集》等等;有一回,《學理閑譚》裡還津津地叙述他先前所被傳為笑柄的事,稱作"逸聞",言外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11〕的意思。

     不知怎地雖然因此記起,但他的面貌卻總是逐漸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切起來,往往無端感到一種連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極輕微的震顫。

    幸而到了秋季,這《學理七日報》就不寄來了;山陽的《學理周刊》上卻又按期登起一篇長論文:《流言即事實論》。

    裡面還說,關于某君們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紳間盛傳了。

    這是專指幾個人的,有我在内;我隻好極小心,照例連吸煙卷的煙也謹防飛散。

    小心是一種忙的苦痛,因此會百事俱廢,自然也無暇記得連殳。

    總之:我其實已經将他忘卻了。

     但我也終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離開了山陽。

     五 從山陽到曆城,又到太谷,一總轉了大半年,終于尋不出什幺事情做,我便又決計回S城去了。

    到時是春初的下午,天氣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舊寓裡還有空房,仍然住下。

    在道上,就想起連殳的了,到後,便決定晚飯後去看他。

    我提着兩包聞喜名産的煮餅,走了許多潮濕的路,讓道給許多攔路高卧的狗,這才總算到了連殳的門前。

    裡面仿佛特别明亮似的。

    我想,一做顧問,連寓裡也格外光亮起來了,不覺在暗中一笑。

    但仰面一看,門旁卻白白的,分明帖着一張斜角紙〔12〕。

    我又想,大良們的祖母死了罷;同時也跨進門,一直向裡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裡,放着一具棺材,旁邊站一個穿軍衣的兵或是馬弁,還有一個和他談話的,看時卻是大良的祖母;另外還閑站着幾個短衣的粗人。

    我的心即刻跳起來了。

    她也轉過臉來凝視我。

     "阿呀!您回來了?何不早幾天……。

    "她忽而大叫起來。

     "誰……誰沒有了?"我其實是已經大概知道的了,但還是問。

     "魏大人,前天沒有的。

    " 我四顧,客廳裡暗沉沉的,大約隻有一盞燈;正屋裡卻挂着白的孝帏,幾個孩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們。

     "他停在那裡,"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着說,"魏大人恭喜之後,我把正屋也租給他了;他現在就停在那裡。

    " 孝帏上沒有别的,前面是一張條桌,一張方桌;方桌上擺着十來碗飯菜。

    我剛跨進門,當面忽然現出兩個穿白長衫的來攔住了,瞪了死魚似的眼睛,從中發出驚疑的光來,釘住了我的臉。

    我慌忙說明我和連殳的關系,大良的祖母也來從旁證實,他們的手和眼光這才逐漸弛緩下去,默許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嗚嗚的哭起來了,定神看時,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伏在草薦上,也是白衣服,頭發剪得很光的頭上還絡着一大绺苎麻絲〔13〕。

     我和他們寒暄後,知道一個是連殳的從堂兄弟,要算最親的了;一個是遠房侄子。

    我請求看一看故人,他們卻竭力攔阻,說是"不敢當"的。

    然而終于被我說服了,将孝帏揭起。

     這回我會見了死的連殳。

    但是奇怪!他雖然穿一套皺的短衫褲,大襟上還有血迹,臉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卻還是先前那樣的面目,甯靜地閉着嘴,合着眼,睡着似的,幾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試探他可是其實還在呼吸着。

     一切是死一般靜,死的人和活的人。

    我退開了,他的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