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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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兵到了,向來不肯和仆人講話的闊人,也改變得謙卑和藹了許多,逃命是何等重要的事,沒有仆人的幫助,這命怎能逃得成。在這種情形之下,王老爺向李福說了話:“李福,廳裡的汽車還叫得來嗎?”王老爺是财政廳廳長,因為時局不靖,好幾天沒到廳裡去了;可是在最後到廳的那天,把半年的薪水預支了來。

    “外邊的車大概不能進租界了。”李福說。

    “出去總可以吧?向汽車行叫一輛好了。”王老爺急于逃命,隻得犧牲了公家的自用汽車。

    “鋪子已然全關了門。”李福說。

    “但是,”王老爺思索了半天才說。“但是,無論如何,我們得離開這日租界;等會兒,大兵到了,想走也走不開了!”李福沒作聲。

    王老爺又思索了會兒,有些無聊,還歎了口氣:“都是太太任性,非搬到日租界來不可;假如現在還在法界住,那用着這個急!怎辦?”

    “老爺,日本兵不是要占全城嗎?那麼,各處就都變成日租界了,搬家不是白費——”

    “不會搬到北平去呀?你——”王老爺沒好意思罵出來。“打下天津,就是北平,北平又怎那麼可靠呢?”李福說,樣子還很規矩,可是口氣有點輕慢。

    王老爺張了張嘴,沒說什麼。待了半天:“那麼,咱們等死?在這兒坐着等死?”

    “誰願意大睜白眼的等死呢?”李福微微一笑,“有主意!”

    “有主意還不快說,你笑什麼?你——”王老爺又壓住自己的脾氣。

    “庚子那年,我還小呢——”

    “先别又提你那個庚子!”

    “廳長,别忙呀!”李福忽然用了“廳長”的稱呼,好象是故意的耍笑。

    “庚子那年,八國聯軍占了北平,我爸爸就一點也不怕,他本是義和團,聽說洋兵進了城,他‘拍’的一下,不幹了,去給日本兵當——當——”

    “當向導。”

    “對,向導!帶着他們各處去搶好東西!”

    “亡國奴!”王老爺說。

    “亡國奴不亡國奴的,我這是好意,給老爺出個小主意,就憑老爺這點學問身分,到日本衙門去投效,準行!你瞧,我爸爸不過是個粗人,還能随機應變;你這一肚兒墨水,不比我爸爸強?反正老爺在前清也作官——我跟着老爺,快三十年了,是不是?——在袁總統的時候也作官——那時候老爺的官運比現在強,我記得——現在,你還作官;這可就該這麼說了:反正是作官,為什麼不可以作個日本官?老爺有官作呢,李福也跟着吃碗飽飯,是不是?”

    “胡說!我不能賣國!”王老爺有點發怒了。

    “老爺,你要這麼說呢,李福也有個辦法。”

    王老爺點了點頭,是叫李福往下說的意思。

    “老爺既不作賣國賊;要作個忠臣,就不應當在家裡坐着,應當到廳裡去看着那顆印。《蘇武牧羊》,《托兆碰碑》,《甯武關》,那都是忠臣,李福全聽過。老爺願意這麼辦,我破出這條狗命去陪着老爺!上行下效,有這麼一句話沒有?唱紅臉的,還是唱白臉的,總得占一面,我聽老爺的!”“太太不叫我出去!”王老爺說:“我也沒工夫聽你這一套廢話!”

    李福退了兩步,低頭想了會兒:“要不然,老爺,這麼辦:庚子那年,八國聯軍剛進了齊化門,日本打前敵,老爺。我爸爸一聽日本兵進了城,就給全胡同的人們出了主意。他叫他們在門口高懸日本旗;一塊白布,當中用胭脂塗個大紅蛋,很容易。挂上以後,果然日本兵把别的胡同全搶了,就是沒搶我們那條——羊尾巴胡同。現在,咱們跑是不容易了。日本兵到了呢,不殺也得搶;不如挂上順民旗,先擋一陣!”

    “别說了,别說了!你要把我氣死!亡國奴!”

    李福看老爺生了氣,怪掃興的要往外走。

    “李福!”太太由樓上下來,她已聽見了他們的讨論。“李福,去找塊白布,鏡盒裡有胭脂。”

    王老爺看了太太一眼,剛要說話,隻聽:“咣!”一聲大炮。

    “李福,去找塊白布,快!”王老爺喊。

    載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日《齊大月刊》第二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