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吊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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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民國十九年七月到二十三年秋初,我整整的在濟南住過四載。

    在那裡,我有了第一個小孩,即起名為“濟”。

    在那裡,我交下不少的朋友:無論什麼時候我從那裡過,總有人笑臉地招呼我;無論我到何處去,那裡總有人惦念着我。

    在那裡,我寫成了《大明湖》,《貓城記》,《離婚》,《牛天賜傳》,和收在《趕集》裡的那十幾個短篇。

    在那裡,我努力地創作,快活地休息……四年雖短,但是一氣住下來,于是事與事的聯系,人與人的交往,快樂與悲苦的代換,便顯明地在這一生裡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劃在心中;時短情長,濟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鄉。

     它介乎北平與青島之間。

    北平是我的故鄉,可是這七年來,我不是住濟南,便是住青島。

    在濟南住呢,時常想念北平;及至到了北平的老家,便又不放心濟南的新家。

    好在道路不遠,來來往往,兩地都有親愛的人,熟悉的地方;它們都使我依依不舍,幾乎分不出誰重誰輕。

    在青島住呢,無論是由青去平,還是自平返青,中途總得經過濟南。

    車到那裡,不由的我便要停留一兩天。

    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名勝,閉了眼也曾想出來,可是重遊一番總是高興的:每一角落,似乎都存着一些生命的痕迹;每一小小的變遷,都引起一些感觸;就是一風一雨也仿佛含着無限的情意似的。

     講富麗堂皇,濟南遠不及北平;講山海之勝,也跟不上青島。

    可是除了北平青島,要在華北找個有山有水,交通方便,既不十分閉塞,而生活程度又不過高的城市,恐怕就得屬濟南了。

    況且,它雖是個大都市,可是還能看到樸素的鄉民,一群群的來此賣貨或買東西,不象上海與漢口那樣完全洋化。

    它似乎真是穩立在中國的文化上,城牆并不足攔阻住城與鄉的交往;以善作洋奴自誇的人物與神情,在這裡是不易找到的。

    這使人心裡覺得舒服一些。

    一個不以跳舞開香槟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這裡自自然然會感到一些平淡而可愛的滋味。

     濟南的美麗來自天然,山在城南,湖在城北。

    湖山而外,還有七十二泉,泉水成溪,穿城繞郭。

    可惜這樣的天然美景,和那座城市結合到一處,不但沒得到人工的幫助而相得益彰,反而因市設的敷衍而淹沒了麗質。

    大路上灰塵飛揚,小巷裡污穢雜亂,雖然天色是那麼清明,泉水是那麼方便,可是到處老使人憋得慌。

    近來雖修成幾條柏油路,也仍舊顯不出怎麼清潔來。

    至于那些名勝,趵突泉左右前後的建築破爛不堪,大明湖的湖面已化作水田,隻剩下幾道水溝。

    有人說,這種種的敗陋,并非因為當局不肯努力建設,而是因為他們愛民如子,不肯把老百姓的錢都化費在美化城市上。

    假若這是可靠的話,我們便應當看見老百姓的錢另有出路,在國防與民生上有所建設。

    這個,我們卻沒有看見。

    這筆賬該當怎麼算呢?況且,我們所要求的并不是高樓大廈,池園庭館,而是城市應有的衛生與便利。

    假若在城市衛生上有相當的設施,到處注意秩序與清潔,這座城既有現成的山水取勝,自然就會美如畫圖,用不着浪費人工财力。

     這到并非專為山水喊冤,而是借以說明許多别的事。

    濟南的多少事情都與此相似,本來可以略加調整便有可觀,可是事實上竟廢弛委棄,以至一切的事物上都罩着一層灰土。

    這層灰土下蠕蠕微動着一群可好可壞的人,隐覆着一些似有若無的事;不死不生,一切灰色。

    此處沒有嶄新的東西,也沒有徹底舊的東西,本來可以令人愛護,可是又使人無法不傷心。

    什麼事都在動作,什麼可也沒照着一定的計劃作成。

    無所拒絕,也不甘心接受,不易見到有何主張的人,可也不易見到很讨厭的人,大家都那麼和氣一團,敷敷衍衍,不易捉摸,也沒什麼大了不起。

    有電燈而無光,有馬路而擁擠不堪,什麼都有,什麼也都沒有,恰似暮色微茫,灰灰的一片。

     按理說,這層灰色是不應當存到今日的,因為五卅慘案的血還鮮紅的在馬路上,城根下,假若有記性的人會閉目想一會兒。

    我初到濟南那年,那被敵人擊破的城樓還挂着“勿忘國恥”的破布條在那兒含羞的立着。

    不久,城樓拆去,國恥布條也被撤去,同被忘掉。

    拆去城樓本無不可,但是别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