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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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封城的西郊。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那麼幸福。

    夫婦二人談談笑笑的,春梅好像存心要彌補以前的損失一樣。

    洪某常常帶她去吃小館兒,她也很高興跟去,洪某的日子似過得很寬裕,用錢很大方,總願把錢硬塞在她手裡,這跟皇甫大官人以前不一樣。

    洪某有些朋友,常到洪家吃飯,這跟春梅做皇甫太太的日子大不一樣了。

     洪某向來沒正式承認他就是那個寫無名信的人,他總是設法避開這個問題,或是虛張聲勢,說些大話,教人無法把他的話信以為真。

    不過,一天下午,洪某喝了點見酒,吃了點涼斑鸠肉,肉也是從小巷裡一個賣斑鸠肉的小販兒手裡買的。

    洪某非常痛快,總算一回失了口,他說:‘你知道,我有時候想起那個賣斑鸠肉的小孩,真怪可憐他──’于是趕緊止住口,勉強接着說下去,‘若是照你說的那種情形,也真是可憐。

    ’春梅很聽得懂。

     那天夜裡在床上,春梅吹了燈以後,問洪某說:‘你幹什麼寫那封信送給我?’ 沉默了半天。

     ‘他總是虐待你,是不是?’洪某呆了半天才問。

     ‘你知道?你看見過我嗎?’ ‘我當然知道。

    你還不知道你們兩個人多麼不相配呢,就像天鵝嫁給了癞蛤蟆。

    ’ ‘你在哪兒看見過我呢?’ ﹁頭一回我看見你是在孔前街。

    你在他後面悄悄的跟着走。

    我停步向你問路。

    他那麼粗魯,嚴厲,那麼不高興的瞪着你。

    一把揪開了你。

    我簡直永遠忘不了。

    那是去年春天,你也許不記得了。

    我的确覺得你是個籠中之鳥啊!我一看見你,心裡就往難過。

    我當時自個兒說:‘我非把這隻鳥兒放出來不可。

    我好容易才弄清楚你們有仇人,你不知道吧?’ ‘怎麼?我?’春梅倒吸了一口氣。

     ‘你知道你的親戚張二,他在你們家住了些日子,求你丈夫給他謀個差事。

    ’ ‘你認得張二?’ ‘不錯。

    你知道為什麼你的本家再不去看你呢?就因為你丈夫那麼待張二。

    他回到村子裡,把你丈夫怎麼對待他,見了誰跟誰說。

    我很愛你。

    就因為愛你。

    我簡直急得要發瘋,我心裡覺得你是個仙女,被妖魔鎖了起來。

    ’ ‘可是,你怎麼能做這種事情呢?我向來沒跟你吃過飯。

    并且我日子也過得很快樂。

    ’ ‘不錯呀!你快樂得跟鳥兒在籠子裡一樣啊。

    記得我送那封重要的信前兩天的事情吧?你丈夫剛剛回家,你和他在太和飯館廊子下吃飯。

    我當時也在那兒來着,坐在旁邊的一個桌子。

    真不錯,你是很快樂。

    不到兩分鐘我就看出來你怕他。

    我真讨厭他。

    我看得出來。

    他一點見也不問問你,菜你吃着怎麼樣。

    他愛吃什麼就叫什麼;你很卑微,很恭順,自己悄悄的吃。

    我一看,氣得要炸。

    我原想要見你一面,那個賣斑鸠的孩子把事情弄壞了。

    我愛你愛得要發瘋。

    我教胡姨媽天天去留神案子的變化,我原盼望把你們拆散,可是真沒想到事情竟會這麼稱心如意呀。

    ’ 第二天早晨,春梅看見洪某寫信,他剛一寫完,春梅就從他手裡把信搶過來,跟他笑着說:‘我若把這封信遞到公堂上,你猜這封信在我手裡有多麼大用處?’ 洪某有點兒驚惶,可是立刻又鎮靜下來說:‘你不會。

    ’ ‘為什麼我不會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封信的筆迹,可是你别忘了,你現在正跟你以前的奸夫同居呢。

    頂多判你個通奸罪,可是不能把一個人判兩次罪呀。

    ’ ‘你這個壞東西!’ 春梅低下頭吻他,好長的一個吻。

     洪某笑着推她:‘你怎麼咬我呀?’ ‘這就是愛你呀!’ *** 新年又到了。

    以前這一天,春梅總是跟着丈夫到相國寺去燒香求福。

    今天她向洪某提說去趕廟。

    二人于是一同往相國寺去。

     皇甫大官人也記得以前每逢新年都同太太到相國寺去。

    自從開封府判準他休妻以來,日子過得很凄涼,很難過。

    寫無名信的人始終沒有找到,他仍然是進宮去當差使。

    和妻子分離之後,越來越想念妻子的好處,而且越想念她越覺得她決無罪過,逮捕和審判的時候,妻子的言談舉動,小丫頭和鄰居的話,無一不證明妻子的貞節,自己越想心裡越悔恨。

    新年這一天,勉強穿上一件新袍子,帶上一封香,自個兒去趕廟。

    年年廟會上都是人山人海的。

    他從廟裡出來,正看見前妻和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進廟去,兩個人都沒有看見他。

    他在廟前面等着他們出來,一邊和一個賣小泥娃娃的小販閑說話兒。

    等一看見他倆走下廟門的台階,他就躲藏在人群裡。

    又惱怒,又嫉妒,渾身直哆嗦。

     一面跟到廟門外頭,他才從後面叫春梅。

    春梅一回身,一看是他,不由一驚。

    皇甫大官人顯得潦倒不堪,面黃肌瘦,臉上顯得很難過。

     春梅喊道:‘是你呀!’是一種又不耐煩又卑視的語氣。

    春梅的舉止口氣與以前那麼柔順卑微大不柑同了。

    他立刻想到春梅一定是别人的妻子了。

     ‘春梅,你在這兒幹什麼?回家吧!沒有你我真過不了哇。

    ’他說着瞥了洪某一眼。

     洪某問他:‘你是誰?我告訴你,你不要麻煩這位太太。

    ’洪某又轉身問春梅,‘他是你什麼人?’ 春梅道:‘我的前夫。

    ’ 前夫仿佛在悲鳴,‘回家吧,春梅。

    我已經原諒你了。

    我一個人過得好苦,我真是對不起你。

    ’ 洪某問春梅說,‘他現在不是你的丈夫了吧?’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鄭重,眼睛盯着她。

     春梅看着洪某說,‘不是了。

    ’ 前夫又問春梅說,‘我可以跟你說一會兒話嗎?’春梅看了洪某一眼,洪某點頭兒走開。

     ‘你要幹什麼?’春梅問前夫,聲音突然惱怒起來。

     ‘剛才跟你一塊兒的那個男人是誰?’ 春梅很不附煩,反問道:‘我現在幹什麼與你還有關系沒有?’ ‘看在過去,還是回家去吧,我是離不開你的呀。

    ’ 春梅往前湊近了一步。

    眼睛瞪得發亮,厲聲說:‘我們把那件事情弄清楚,當時你不要我。

    我告訴你我是清白無辜的。

    你不相信。

    我死我活,你全不關心。

    你還說與你不相幹。

    幸而我沒有死。

    那麼我現在不管幹什麼,總與你不相幹了吧?’ 皇甫大官人的臉變了顔色,使勁揪住春梅不放手。

    春梅使勁掙紮擺脫,大聲喊,‘放開我,放開我!’ 前夫大驚。

    手松開了。

    春梅脫身走到洪某身邊去。

     洪某喊說:‘别動她,你還欺負人!’ 洪某拉着春梅的手,兩人沒有說什麼,竟自去了。

    皇甫大官人還一個人站着發呆。

    春梅和洪某在街上走着,還聽見前夫在後面叫: ‘我早已原諒你了,春梅,我已經原諒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