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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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才知道是姓勞名茍。

    另一個翩翩少年進了屋子,仰首而行,岸然闊步。

    他的臉色總是通紅。

    老朱告訴我,他的臉那麼紅,就是因為他天天風流浪漫,如醉如癡的緣故。

    老朱又跟我低聲說,他還是個光棍漢,一個花花公子,一個真正的登徒子。

    他的名字是龔基,隻寫情詩,年輕人都很喜歡他的作品。

     但是最古怪得令人難忘的是黎毛,他的聲音細而高,像女孩子的聲音,态度神情也簡直像個女孩子,一舉一動也太斯文,扭扭捏捏的女人氣,有時兩手交插着,露着很長的手指甲,說話時斜歪着腮頰,腮頰放在手上。

    老朱是個好脾氣的人,自己很知道,誰也不嫉妒。

    他說黎毛是個偉大的熱情詩人,詩句優美,感情沉郁,是時人所不及的。

    勞茍和老朱都承認黎毛的熱情氾濫,無故就痛哭流涕,實在教人無法忍受。

    黎毛和勞茍交情極惡,不過兩人都很客氣,表面上還顯不出來。

     我廁身于這一群雅士之間,覺得他們對詩那麼熱情,竟不惜冒風雪之苦來此論詩,實覺有趣。

    我一向沒聽說過有這麼一群詩人。

    他們對文藝的熱情的确值得贊美,他們也以新詩派的創始者自命,頗以他們的詩法奇特不可了解自豪。

    李白,杜甫,以及一群傑出的詩人已經過去,後起者都競尚新奇,自辟蹊徑。

    在他們表現手法兒的奇特以及新奇難解的特性之下,于是氣味相投,秘密結社。

    我相信他們所要表現的感情,也就是人類根本的感情h,但是他們認為非用晦澀的手法兒不可,其實那種感情與一般人的并無不同。

    後來我聽說,他們有很多詩彼此也不能明白,也有某一個人的詩,别的人竟全不能領悟。

    我記得聽見了兩句怪詩,最初見到真是莫名所以,明白之後真令人噴飯。

    那兩句是,‘玫瑰蓓蕾含光茫,有角突□(山尤)圓且方。

    ’這是盧紫的詩句,簡教授贊歎不置。

    我則大惑不解,根本摸不着頭腦兒,我請求解釋究竟所指何物,因為我的确沒有讀過‘圓且方’的玫瑰。

    簡教授很懇切的解釋說,這兩句指的是人詩人盧紫先生尊夫人的腳趾頭。

    ‘有角’用以指腳趾頭是很雅的,‘圓且方’當然是指腳趾頭的形狀。

     我又怯生生的問。

    ‘那麼含光茫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呢?’ 簡教授說,‘上下文你還沒有仔細看。

    老驢這裡暗示我們他獲得靈感的一點兒趣事,上月他同夫人一同出外散步,傍晚回家很遲,他看見夫人的步鞋濕透了,夫人的腳趾頭(在這兩句詩裡描繪得很有詩意,很真實而具體),在潮濕的草原上沾上了銀珠般的夕露。

    你看,把這隐秘的聯想在兩句詩裡表現了出來,韻調铿锵,暗示力極強。

    不過,要充分欣賞這首詩,還要知道詩人與夫人散步的情形才成。

    ’ 這種高論真令人難具同感。

    數百年來,詩人都用比喻當做漂亮的詞藻,讀者也以讀華美的詞藻為快。

    當然誰也知道孔子說的自己‘三十而立’。

    在今日通常說某人年屆三十曰‘而立’之年,這是弦外餘音的谄媚之詞。

    作者用這個典故即表示讀者也必讀過論語。

    所以含意越偏僻難解,能了解其幽邃的含義,樂趣也越可珍貴。

     我又問簡教授說,‘這個含義不也太生僻了嗎?’ ‘過于生僻,看對誰說。

    對凡夫俗子當然算生僻。

    但是對那些能欣賞個人的情緒,能欣賞幽邃深微的人,這并不算怎麼生僻。

    因為隻有這樣的比喻才能傳達幽美新奇之感。

    ’ 我因為臨時作客,在這一群陌主人之間,我不願卷入争辯。

    但是簡教授又自問自答說,‘問題是這樣。

    詩人的天職是用詩人自己的語言,創造出一種情調,而這種情調必須由字句喚起,而字句與情調是聯系在一起的。

    這就是數千百年來詩人總是用典故的原因。

    因為一經用典,隻字片句便能喚起一個事件,一個掌故。

    所以典故已經成了人人共有的東西,但因沿用已久,其暗示力大為消失,所以今日優秀的詩人都緻力尋求不為人所熟知的典故,自己藉此顯得學問淵博,也給博學的讀者一種愉快。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這是不可避免的。

    如讀者典故艱深的詩句而不能了解,則有待于博學之士去把幽僻的典故搜尋出來。

    老杜尋常的字句,我都窮畢生之力,研求其來源。

    詩中典故愈多,暗示力愈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