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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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的臉他臉上的肌肉就抽搐,他恐懼地閉着眼,戰戰兢兢地說:魔鬼……雜種……雜種……魔鬼……成了精靈啦…… 後來,四老爺讓我把他交付有司,拉出南門槍決,他挺真誠,我相信他是真誠的,但我怎麼能出賣我的四老祖宗呢?人情大于王法!為了安慰他我說:老祖宗,你九十歲了,還值得浪費一粒子彈嗎?你就等着那個山羊胡子老頭來索你的命吧! ——随口胡說的話,有時竟驚人的靈驗。

     我現在後悔不該如此無情地活剝四老爺的皮,雖說我們這個吃草的家族不分長幼亂開玩笑,但我這個玩笑有些過火啦。

    在四老爺壽終正寝前那一段短暫時光裡,他整日坐在太陽下,背倚着斷壁殘牆冥想苦想,連一直堅持去草地裡拉屎的習慣都改了。

    那些日子裡,蝗蟲長得都有一公分長了,飛機沒來之前,蝗蟲象潮水般湧來湧去。

    四老爺倚在牆邊,身上落滿了蝗蟲他也不動。

    家族中人都發現這個老祖宗變了樣,但都不知道為什麼變了樣,這是我的秘密。

    母親說:四老祖宗沒有幾天的活頭啦!聽了母親的話,我感到自己也是罪孽深重。

     四老爺倚着斷牆,感覺着在身上爬動的蝗蟲,想起了五十年前的蝗蟲,一切都應該曆曆在目,包括寫休書那天的氣候,包括那張體書的顔色。

    那是一張淺黃色的宣紙,四老爺用他的古拙的字體,象開藥方一樣,在宣紙上寫了幾十個杏核大的字。

    這時候,離發現蝗蟲出土的日子約有月餘,炎熱的夏天已經降臨,村莊東頭的八蠟廟基本完工,正在進行着内部的裝修。

     八蠟廟的遺迹猶在,經過五十年的風吹雨打,廟牆傾圮,廟上瓦破碎,破瓦上鳥糞雪白,落滿塵土的瓦楞裡野草青青。

     廟不大,呈長方形,象道士戴的瓦楞帽的形态。

    四老爺倚在斷牆邊上,是可以遠遠地望到八蠟廟的。

    寫完了處理四老媽的體書,四老爺出了藥鋪,沿着街道,沐着強烈的陽光,聽着田野裡傳來的急雨般聲音——那是億萬隻肥碩的蝗蟲齧咬植物莖葉的聲音——走向修廟工地。

    他的心情很沉重,畢竟是夫妻一場,她即便有一千條壞處,隻有一條好處,這條好處也象錐子一樣紮着他的心。

    四老爺提筆寫體書時,眼前一直晃動着锔鍋匠血肉模糊的臉,心裡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

    锔鍋匠再也沒有在村莊裡出現過,但四老爺去流沙口子村行醫時,曾經在一個胡同頭上與他打了一個照面:锔鍋匠面目猙獰,一隻眼睛流癟了,眼皮凹陷在眼眶裡,另一隻眼睛明亮如電,臉頰上結着幾塊烏黑的血癡。

    四老爺當時緊張地抓住驢缰繩,雙腿夾住毛驢幹癟的肚腹,他感覺锔鍋匠獨眼裡射出的光芒象一支寒冷的箭簇,釘在自己的胸膛上,锔鍋匠隻盯了四老爺一眼便迅速轉身,消逝在一道爬葫蘆藤蔓的土牆背後,四老爺卻手扶驢頸,目眩良久。

    從此,他的心髒上就留下了這個深刻的金瘡,隻要一想起锔鍋匠的臉,心上的金瘡就要迸裂。

     修廟工地上聚集着幾十個外鄉的匠人,四老爺雇用外鄉的匠人而不用本村本族的匠人自然有四老爺的深意在。

    我不敢再把這件事情猜測成是四老爺為了方便貪污修廟公款而采取的一個智能技巧了。

    呵佛罵祖,要遭天打五雷轟。

    我甯願說這是四老爺為了表示對蝗蟲的尊敬,為了把廟宇修建得更加精美,也可以認為那種盛行不衰的“外來和尚會念經”的心理當時就很盛行,連四老爺這種敢于嘯傲祖宗法規的貳臣逆子也不能免俗。

     廟牆遍刷朱粉,陽光下赤光灼目,廟頂遍覆魚鱗片小葉瓦,廟門也是朱紅。

    匠人們正在拆卸腳手架。

    見四老爺來了,建廟的包工頭迎上來,遞給四老爺一支罕見的紙煙,是綠炮台牌的或是哈德門牌的,反正都一樣。

    四老爺笨拙地吸着煙,煙霧嗆他的喉嚨,他咳嗽,牽動着心髒上的金瘡短促地疼痛。

    他扔掉煙,掏出一束茅草咀嚼着,茅草甜潤的汁液潤滑着他的口腔和咽喉。

    四老爺把一束茅草敬給包工頭,包工頭好奇地舉着那束茅草端詳,但始終不肯往嘴裡填。

    四老爺面上出現愠色,包工頭趕緊把茅草塞進嘴,勉強咀嚼着,他咀嚼得很痛苦,兩塊巨大的腭骨大幅度地運動着,四老爺忽然發現包工頭很象一隻巨大的蝗蟲。

     族長,我明白了您為什麼要修這座廟!包工頭詭谲地說。

     四老爺停止咀嚼,逼問:你說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