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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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什麼訊号。

    他跑着更加留神了,果然時間不大,從桃花溝擁出一股敵人迎頭攔住去路。

    他要等待韓燕來,勢必被迎面敵人捉住,不等,自己也沒法停留。

    恰在這時,滿布陰雲的天空,劃出一道閃光。

    借着閃光,看清右面不遠就是上遮桃樹、下有流水的深溝。

    跨過斷溝,可以爬到側面山坡,甩開前後敵人。

    跨越這樣寬而且深的山溝,在平常是件不可想象的事,現在楊曉冬顧不了這許多,他倒退幾步,憋足氣力,拿出當年急行跳遠的工夫,躍身竄出去。

    在身體騰空的一刹那,曾考慮有掉進溝的可能,這個閃電般的念頭還沒完,他帶着沉重的響聲撲到迎面山坡上。

    …… 韓燕來漫過山坡時,迎面的敵人已張開網兜等着捕捉他,回頭一望,身後的敵人又從山頂撲下來。

    他陷入前進無路後退無門的絕境了。

    在萬分緊急中,突然想起進山時節山猴子說的桃花溝村後那個石罅。

    石罅就在不遠的左側方,他緊跑一陣靠近水池,為了掩蔽目标,連爬帶滾到了石罅跟前,迅速鑽到瀑布遮障的石洞裡。

    下山坡的敵人懵頭懵腦地追逐前進了。

    韓燕來長出一口氣,心裡暫時安定了一點,把兩個手榴彈統交右手,左手揮掉臉上的汗珠,摸了摸肩上挎的小包,小包紋絲沒動。

    心想:還好!沒受什麼損失。

    半分鐘後,洞裡嗖嗖冷風吹着他發汗的身軀,十分不舒服。

    “這樣吹久了要生病哩,再說楊叔叔要是已經沖過溝去,他一定焦急火燎地等我,要是他發生了問題,我能夠在這裡偷安?不!不能停在這,我要沖,任你敵人堵成圍牆那麼多,任你刺刀擺成樹林那麼密,我也得沖。

    ” 他從石罅出去,爬着接近了村莊。

    村裡幾股敵人,搞的很亂,有的休息,有的整隊集合。

    燕來各處都沒找到楊曉冬的蹤迹,他突然轉念想:“你好糊塗,他那樣有戰鬥經驗的人,還會出問題。

    果真出了問題,手榴彈早打響啦。

    ”他肯定楊曉冬已經橫越深溝,到對面山坡上去了。

    後悔自己喪失了時間,痛恨自己年輕倒跑的慢,腦子一熱,立刻挺身站起,不顧一切,沖到迎面一簇敵人跟前,用猝不及防的手段打出手榴彈。

    第一顆啞巴了,忽然想起是忘記拉弦。

    接着把第二顆投出去。

    這顆爆炸的聲音很大,敵人吓的閃開一道胡同,他乘勢從人群裡向外竄,三步二步竄到桃花溝村沿的盤道上。

    盤道上正是追趕他們的那兩班敵人,他們正在四處搜尋失掉的目标,看到燕來,喜出望外,為了争功,一個敵人迎面向他撲過來。

    韓燕來見他來勢太猛,迅速矮身,這個敵人掠過他的頭頂栽了個大筋鬥。

    他站起來朝右側跑,剛跑幾步就被腳下的石頭絆倒了。

    這時身後一條大漢,飛快趕來,騎在他的身上,立刻掏出繩索捆他兩隻胳臂,乘大漢拱身掏繩子的時候,韓燕來從他裆裡縮回一條腿,用盡平生的力氣,朝大漢小腹踢了一腳,大漢疼痛難忍,倒退兩步,滾落到溝裡。

    韓燕來不顧任何危險,拚命跳溝。

     深溝被他躍過,敵人并未甩脫。

    不到一分鐘,敵人繞過斷溝,扇形散開尾追前來。

    韓燕來看到這種情形,不敢轉彎抹角,照直朝對面山坡上跑。

    山坡越上越陡,速度越來越慢,敵人越追越近。

    他心裡十分着急。

    咽喉發嗆,渾身無力,腳下怪石林立,荊棘橫生,每當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力氣。

     現在他已經不是什麼跑,說正确些,他是急走,走也沒有多大力氣。

    眼前有一片杏林,他真想鑽在杏林裡隐藏起來,回頭看了看,離他最近的敵人,隻有十多米。

    藏怎麼行!他放棄了鑽樹林的念頭,跌跌撞撞繼續前進。

    見到他的狼狽情形,突然敵人說話了:“不要放槍,捉活的!他們共總兩個人,跑不了。

    ”韓燕來這時才曉得追趕他們的是僞軍,回頭瞅了一下,敵人都戴的大沿帽。

    他暗想:這是治安軍,必是高大成帶着隊伍跟鬼子出來了。

    這個發見,給他減輕了些壓力,心情稍微松泛些。

    這一松弛,對他很不利,敵人更接近了。

    三個僞軍腦袋,露在他的腳下,距離至多有五六米。

    橫在他眼前的山坡更陡了,到處是嶙峋突兀的青石,每塊石頭至少都有齊胸高。

    他使出最大的氣力,又攀登上幾塊大青石。

    看看快到峰頂,有一塊七尺高的大岩石擋住他,他試着攀竄了兩次,都滑下來。

    第三次滑下時,三個敵人趕到了。

    他想扒塊石頭當武器,結果卻是連最小的石頭也紋絲搬它不動。

    這時,第一個上來的敵人要張臂摟住他,他雙手推胸把這個家夥推滾下去,争取了這點空子,他返身用盡最後氣力,攀登這塊大岩石。

    雙手剛攀住石頂,被第二個爬上來的僞軍抱住他的左腿。

    他用右腳一踢,僞軍拔掉他一隻鞋,滾下坡去,但他也被拖下了岩石。

     他背靠岩石,瞧着腳下那幾個跌倒再起的敵人,憤怒地喊:“誰敢上來,老子咬也咬死你們!”但敵人沒被吓住,他們一齊爬上來。

    正在萬分危急的時候,猛聽得頭頂上有熟習的聲音: “快伸你的雙手!” “呵!天!是你……” “快上!”說話人用力把他拉上去。

     “爬下!”上邊人說着,一抖手腕投下一個黑忽忽帶柄的東西。

    接着在三個僞軍頭頂炸雷似的響了一聲,…… 兩分鐘後,在靜得可怕的山頂上,楊曉冬攙着韓燕來的胳臂無言地行進,來到一棵大杜梨樹下,聽得唰唰的聲音,才知道天在落雨了。

    兩人以樹當傘,并肩仰靠在樹根上。

    韓燕來用袖子抹掉臉上雨汗混合的水滴。

    眼睛細看,發見楊叔叔打着赤腳。

    他提醒似地說:“你丢了兩隻鞋,我丢了一隻,這樣走路困難,咱們包袱裡有鞋,換上快走吧。

    ” 楊曉冬否定了他的意見。

    站起身,從煙霧蒙蒙的群山裡,辨認出眺山,目測了方向距離,閉着眼睛想了一會兒,指着東南那面很陡的山坡,斷然地說:“敵人肯定是被咱們甩開了,現在要争取的是時間。

    戰勝時間的竅門在于速度,我們要打赤腳用最快的速度,在個把鐘頭内通過攔山的封鎖溝。

    ” 兩人雖然極度疲乏,為了擺脫死亡的威脅,為了争取勝利的希望,各從生命裡呼喚出一股熱力,不顧荊棘刺身,尖石硌腳,跌跌撞撞地撲滾下山了。

     山坡底下,沒有道路,沒見村莊,他們置身在一條寬敞的河溝裡。

    河底鋪着鵝卵石,赤腳在石子上走路,有時癢得鑽心,有時硌得生疼。

    韓燕來實在想穿鞋,因楊叔叔不說話,他也不敢吱聲。

    正在尋思提一下,發見河坡上面有一群人迎面走來,他一扯楊曉冬的衣袖說:“敵人!” 楊曉冬點頭說:“我已經看到了,仔細瞧瞧再說。

    ” 迎面這群人邁下河溝,他們的走路姿态不象敵人,象群老鄉。

    老鄉們深夜成群結隊的幹什麼呢?這些人越走越近,韓燕來實在沉不住氣,他正想撒腿跑,就聽見楊曉冬用低沉的聲音喊:“站住!口令!” 迎面的人從一條黑線變成很多黑點,象刮風一樣爬上河坡跑了。

    這一跑說明不是敵人;既不是敵人,後悔不該把他們吓跑。

    兩個人擡頭看天,天上不見星辰月亮,東南天空的雲彩有些發白,他們害怕天要發亮,決定追趕那夥逃散的人。

    追了一裡多路,趕上兩個打着扁擔的老鄉。

    上前一問,原來是當地居民,被敵人抓夫挑東西,乘着黑夜行軍偷跑回來的;老鄉聽他們自稱是被抓的商民,看到他們的狼狽相,又同情,又憐憫,就領着他們從最平妥的地方跨過攔山封鎖溝。

     過溝不遠,找了個背靜角落。

    楊曉冬這才叫韓燕來解下包袱,各人換上新鞋新襪,裡邊穿好襯衣,淋濕的外衣早已被風吹幹,整平了绉折,檢點了财物證件,稍稍休息了一會,按照老鄉指引的大路,放平腳步前進。

     天色明亮時,到達了第二道封鎖溝口。

    這道溝口被鐵絲栅欄擋住,裡面有兩個僞軍把守,封鎖溝外面集結了一輛馬車,十幾個人。

    每人高舉身份證,多是要求去曹莊車站趕上午第一趟火車的。

    裡邊僞軍既不開門,也不看證件,口口聲聲說形勢緊張,必須等到十二點才開放行人。

    看意思是要敲大夥的竹杠。

    楊曉冬看這兩個家夥窩窩囊囊的,估計沒多大手眼,同時他曉得這塊防地,是由高大成四團設防,四團是新由幾個外縣警備隊合編的,不太熟悉當地情況。

    根據這些條件,楊曉冬大大方方地走過去,說: “喂!你們這栅欄口開放時間,有點準頭沒有?” 僞軍閃爍其詞說:“大概其,至早也得十一點左右。

    ” “我們有要緊事情,必須馬上通行!” 兩個僞軍怔了怔神,互相交換了一下猶疑的眼色。

    楊曉冬看出這個破綻,對着韓燕來說,實際是叫僞軍聽: “怎麼回事,這不是四團的防地嗎?他們為什麼節外生枝找麻煩,耽誤了公事算誰的?爬過溝去,到炮樓裡跟他們趙團長挂個電話。

    ” 一個僞軍聽完話,不自禁地回頭看了看他們的炮樓。

    另一個被楊曉冬的态度逼的沒了主意,把栅欄開了一個缺口,試想探出頭來說幾句道理。

    韓燕來乘勢喝斥他說:“把門開大點,我們後邊還有大車哪!”僞軍糊裡糊塗地開大了栅欄口。

     大車上坐着一位少婦,懷抱三周歲左右的男孩,馭手年歲雖大,穿的倒也幹淨,象是父親送姑娘返婆家的模樣。

    為了表示感謝,通過卡口不遠,馭手三番五次請他們坐車,這樣,他們就乘車到了曹莊車站。

    要下車了,兩個乘客的腳痛的不能走路,甚至站立都很困難,馭手說是坐車坐麻了腿,捶捶腿、溜達溜達就好,馭手并代他們去購買車票了。

     經過掙紮,他們一瘸一拐地跟着這位年輕的母親踱到站台口。

     曹莊是小站,距省城三十裡。

    站台口外約有二十幾位旅客,規規矩矩地排成一列,聽候檢查。

    檢查員身穿便衣臂系袖章,挨個先行搜身,後驗證件。

    這還可以忍受,最讨厭的是經檢查後,須通過一個磚砌的高台。

    高台上面蹲着個喪門神般的日本鬼子,他橫端刺刀彈壓車站,監視着來往行人,每個旅客經過台前,都得向他彎腰鞠躬。

    不度過這一關不能進站。

     輪到楊曉冬他們排隊進站了,那位年輕的母親一手提包袱,一手拉孩子,小孩揪着屁股,瞪着恐怖的小眼睛望着日本鬼子,悄悄地說:“媽媽!怕!” 媽媽強顔為笑地哄他說:“乖孩子,不許說怕。

    媽媽來時怎樣教你來着,好好給人家鞠躬吧!” 楊曉冬聽了當母親的這幾句話,心裡難受的不是滋味。

    這幾句表面看來似乎是普普通通的話,實則它包含着無限的精神創傷。

    這是滿帶血淚的辛酸語言呵!他上前兩步,雙手抱起孩子,無限慈愛地低聲說:“娃娃呀娃娃,不要害怕,叔叔保護着你,你放心吧!等上一年兩年,他們就不在這裡站崗了。

    ” 年輕的媽媽回過頭來,泛着喜悅和感激的顔色,不曉得是感謝他關心孩子還是聽懂了他的話意。

    楊曉冬乘這個空子跟上她,同她并肩走過磚砌高台。

    因為抱着孩子,免除了鞠躬的手續。

    他回頭瞧了瞧夥伴,夥伴竟挺着身軀從鬼子身旁倔強地走過來。

    他為他這種冒險态度捏了一把汗,還好,鬼子兵也沒阻攔他。

    楊曉冬正想對他這種莽撞舉動批評幾句,韓燕來透着勝利的笑臉趕到跟前,說:“快上車吧!唔,你不滿意我呀。

    是呵!你在這方面是批評過我,可我這号人,把骨頭燒成灰,也不能向敵人低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