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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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他們到達了燕頭寨。

    肖部長和負責内線工作的二處處長都到外面去開會,接待他們的是擔負内勤工作的女同志。

    她很細心,因為他們是從内線來的,叫他們脫下都市衣服,換上拆洗幹淨的軍裝,親自領到後山坡那所獨立的客房,囑咐他們不要下山亂竄,好好休息,等候首長回來。

     下午,肖部長開會回來了,聽說客人是楊曉冬,立刻跑到山坡。

    見面時他緊攥住楊曉冬的兩隻手,一時說不出話來,徐徐出了幾口長氣,才說:“聽說你來了,特别高興,登山坡時,快走了幾步,這個讨厭的心髒病不原諒人。

    ……老戰友,你身體好嗎?不會太好,内線工作又艱苦又困難呀!”他說話的同時,朝韓燕來點頭示意,表明艱苦困難也包含了他在其内的。

     韓燕來在肖部長初進門時,看到他後面跟着警衛員,知道是位首長,當時心裡有些局促不安。

    及至看到他同楊曉冬那樣談話,就減免了些拘束。

    當時這樣想:你們老戰友見面,暢談個夠吧,最好别理睬我。

    想不到肖部長一開口就捎帶上自己,躲也躲不過,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楊曉冬注意到他的神情,開朗地笑着說:“怎麼腼腆的象個姑娘啦!過來,我給你介紹介紹。

    這就是咱們在内線常說的‘○九’,——敵軍工作部的肖部長。

    你不是老喊我叔叔嗎,跟他也叫叔叔好啦。

    ”看到肖部長有些困惑,他解釋說:“我不是寫信告訴過你,這就是大老韓同志的兒子——韓燕來。

    ” “呵呀!”肖部長上前,伸手勾住韓燕來的脖子,把他攬到眼前,仔細端詳着:“這就是……呵!差不離,濃眉大眼,滿臉忠厚氣,比起大老韓同志,嫩的一掐冒水呢,怪不得我覺着仿佛在哪見過面。

    是第一次進山?” 韓燕來點頭說:“是!” “這段工作好嗎?” 楊曉冬代替他作了肯定的回答。

     “是不是黨員?” “這次叫他跟來就是讨論這個問題。

    ” 接着談話轉到韓燕來的家庭上。

    肖部長說,大老韓是工人階級優秀的兒子,是師範學校的打鐘工人,一九三○年入黨,肖部長作學校支部書記時,他當支部組織委員。

    就在那屆支部才正式培養楊曉冬作革命工作。

    大老韓整整當了十年打鐘的工友,師範學校鬧風潮受到軍警包圍時,大老韓擔任支部書記,為了掩護同學沖出軍警包圍,他貢獻了自己寶貴的生命,講到這裡,肖部長無限悔恨地說:“在‘左’傾錯誤路線下,違反毛澤東同志的思想,搞可惡的盲動冒險。

    使得包括大老韓同志在内的很多優秀黨員和革命青年,白白的流血和喪命……”稍停了一下,肖部長轉換了情緒,滿懷信心地說:“共産主義是世界全人類的良心,是最大的無所不包的真理。

    中國在毛主席領導下,經過二十餘年的共産主義運動,信仰它和崇拜它的人就象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反動派就是用流血屠殺的手段,也制止不住共産黨這種如萬馬奔騰的發展趨勢。

    ”他勉勵韓燕來要學習父親的優秀品質,要有後來居上的精神,才不愧充當革命先烈的後代。

    這些話,韓燕來在同楊曉冬初次見面的時候,也聽這樣說過,那時給他灌輸了一股革命熱情,現在肖部長再朝深處一講,他感到要檢查自己的實際行動了。

    韓燕來頻頻點頭,表示全部接受上級的意見。

     肖部長又說了幾句閑話,把警衛員找來說:“告訴夥房,包三個人的水餃,蘿蔔羊肉也可以,沒肉的話就吃素餡的。

    另外你去買點花生米,打一瓶棗兒杠子,搞好了,端到我屋裡去。

    ” 警衛員剛要走,收發來了,他說司令部來了電話,請肖部長馬上去開會。

    聽到這個消息,警衛員站着不動彈。

    肖部長說:“東西照樣準備,搞好送到這屋裡來。

    告訴秘書,把這一時期的文件搜集一下,立刻送給楊曉冬。

    ” 晚飯後,客房裡光線暗淡了。

    桌上點了一盞豆油燈,春風帶着山地特有的微溫氣息,帶着襲人的早花香味,帶着不知名的山禽斷續鳴聲,從撕破的窗孔裡吹送進來,吹的燈焰東倒西歪。

    楊曉冬怕燈被風吹滅,拿起條綠色軍氈堵住窗戶,這一來,不但擋住風,也隔絕了從窗外透來的各種音響。

     客房裡更甯靜了。

    楊曉冬臉上泛出幸福的表情,如獲至寶一樣地打開文件包。

    他先警惕自己:“進山的時間沒有多久,不要貪多嚼不爛!”然後自言自語說:“唔!這本是《開展大生産運動》。

    看不看?日本強盜和蔣介石一齊封鎖我們,給邊區物質生活上造成很大困難,克服困難就得開展大生産,這是邊區人民的主要任務。

    要看。

    《敵僞軍動态》,這是業務。

    要看。

    《降兵如毛,降将如潮》,拿出來參考參考。

    呵!《目前形勢問題》。

    在都市淨看僞報,哪能正确認識目前形勢。

    必須看。

    這本是黨的政策,十分重要,要看!這幾本是整風文件,毛主席親筆寫的,快挑出來,一定要看。

    ”一包文件,他認為要看的至少有三十本。

    盯着高高的書疊,他自己嘲弄自己說:“這些東西都看一遍,至少也得兩個星期,上級是調你來住訓練班的?”他把中央指示和毛主席的報告先拿出來,打開一本開始閱讀。

    糟糕!這一個時期,他習慣了電燈,乍到油燈下看文件,感到油印字體密密麻麻,花裡胡梢的一片。

    他揉了揉眼,湊到燈前,一字一行地默讀着。

    看不到一頁,文字掌握住他的思想。

    思想一明,眼睛也亮了,書中每一句話都含着特殊的說服感動力量,從字裡行間跳躍起來。

    工夫不大,他忘記了時間的行進,忘記了所處的環境,忘記了他和同伴的存在,全部精神浸沉在文件思想的深淵裡。

     韓燕來坐在桌子對面,寫他個人的自傳,準備附在入黨志願書上。

    這一任務對他似乎是件不小的困難。

    他鋪平白紙,蘸好藍水,費了很長時間,潦草地寫出:父親是共産黨員,盡忠報國為黨犧牲。

    我是個工人,八歲念書,高小沒畢業……“是嘛!我高小沒畢業就失學啦,哪會把自己寫成文章呀。

    ”他一原諒自己,文思都從腦子裡溜走啦。

    幾次提筆試着寫父親死後他們全家去東北那段經曆,腦子不受他使喚,他也不願描繪那段颠沛流離伶仃孤苦的生活。

    因為刻下他的思想情緒裡充滿了對新環境的喜悅,對現實生活的快樂,對行将得到的政治生命的憧憬與追求。

    現在是他二十年來最幸福的時刻,他壓不住思潮的澎湃洶湧,他不能埋下頭來一筆一劃地寫文章。

    他想向楊叔叔求助。

    擡頭,看見楊叔叔的腦袋,随着文字行列一低一揚的象隻吞食桑葉的春蠶。

    他想起小燕春天養蠶,在群蠶頭頂撒一把新鮮桑葉,很快從綠葉中咬穿圓孔,露出白頭,白頭上下低揚,削食桑葉,那種景象就象楊叔叔現在讀書的樣子。

    使他更感有趣的是蠶吞桑葉沙沙作聲,楊叔叔讀文件時嘴裡也啧啧作響。

    他這樣幻想時,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對方,象第一次看到一個有趣味的陌生人。

    不知經過多長時間,驟然間他靈魂歸殼,臉騰紅了:“人家把腦袋埋在書本裡,你的心思飛到雲端裡,羞不羞?”他用筆杆點戳眉心,表示對自己的懲罰。

    這種動作,打擾了楊曉冬的安靜,他從書本上擡起頭來。

     韓燕來乘勢問:“楊叔叔!提綱上寫着思想轉變過程,我感覺到自己沒有多少思想,也沒有什麼轉變……” “這不合乎事實吧?想想看,從跟組織取上聯系,心情上觀點上沒變化嗎?呵!你的眉心怎麼紅了一塊,是不是用腦過度啦,來,咱們到外面清涼清涼去。

    ” 門外是漫山坡,時間早已吹過熄燈号,更深夜靜,沉寂無聲。

    天空,月亮率領着群星在廣闊的晴空裡各就各位。

    楊曉冬他們慢步走到山頂。

    面向西望,西面群山列隊,嶂疊巒層,連綿起伏,一眼看不到邊。

    山頭上積着白雪,白雪外面籠罩了一層霧沼沼的灰雲。

    煙雲流動着掠過山巅,在星月交映下看去,活象無數條露着雪白脊背的潛水遊龍,它們時隐時顯地在煙青色的浪濤裡遊泳。

     東南面的山嶺,因靠近平原,地勢較為低矮。

    有些小的峰嶺好象站在他們的腳下,似乎跨過它們就可以踏到平原了。

    天空在這裡顔色更加清淡,月光更加潔淨,空氣流動的更加暢快。

    從那裡流來的空氣中夾雜着一股平原土壤的氣息和花草芬芳的味道。

    嗅到這股味道,兩人懷着眷戀鄉土的感情,不由地作起深呼吸來。

    山腳下面兩裡遠的河川裡,有一道已經化凍的冰河,月光下,浮光耀金的河水,還在輕輕流動。

    仔細靜聽,可以聽到流水漫過石沙的泠泠響聲。

    面臨着這樣的美景良宵,他們彼此都不說話,仿佛一經開口,便會驚擾了大自然的肅穆和甯靜。

     乍從敵人盤據的地方出來,置身在安全又美麗的群山裡,楊曉冬一時感到自然無限美好,生存實在快樂。

    他坐在山頂,先看遠處,再看近處,最後幹脆閉了眼睛,什麼也不看,企圖使自己溶化在這幅壯麗而又廣闊的自然夜景裡。

    他給自己作了決定:要學老和尚在山頭打坐兩點鐘。

    可是坐了不到兩分鐘,他腦子裡閃出一個問題:解放區和敵占區比起來,這裡是天堂,那邊是地獄。

    地獄的同胞都在水深火熱之中呵!你的青春正熾,鬥志方強,你有權利這樣消磨時間嗎?想到時間,憶從前聽說過的成語:“生命最寶貴,而時間更寶貴。

    ”“是呵!生命是由時間計算的呀!還不抓緊時間學習黨的政策文獻去!”他一躍而起,立刻招呼同伴說:“快回去!” 同伴說:“這兒坐着很開心,咱們多休息休息。

    ” “休息誠然是件好事,可惜咱們沒有這份權利。

    ”他領先朝回走,沿着下山小徑,走回客房,才要繼續看書,發現桌上有個便條。

     曉冬:我已返部,如不十分疲倦,請來同榻,作徹夜談,出門南下,馬尾松旁邊,點煤油燈的屋子…… 五分鐘後,在發亮的窗戶紙上,露出兩個人影。

    起初是賓主對坐,一會兒改成并肩來回走動;移時,頭挨頭兩根紙煙接火;後來兩個影子帶着響聲一齊倒在床上。

    兩位老戰友的談話,跟他們的影子一樣,沒有什麼固定的形式。

    正談這個問題,為了一點小事,能扯到山南海北,經過很多插話才集中到一個問題上。

    又因為兩人經曆過共同的生活,談論什麼問題總是同過去作比較。

    比如,楊曉冬說着省城特務活動情形,肖峰就問:“比國民黨的花樣還多吧?說真的,國民黨特務們想的法子夠絕的啦;你記得嗎,我在北京的時候,特務象尾巴一樣,整天跟着,你躲出去,他不聲不響地打開你的房間,象塊腥油似的一連幾天蹲着等你,無恥極啦!”楊曉冬同樣有插話,他說:“老肖哇!咱們在學生時代,認為那個土山公園還不錯吧!年前我去了一趟,登在東南角亭子上,四下一望,總感得太小啦!”對方緊說:“是不是柏樹林前的那個亭子,那上邊還有乾隆皇帝遊曆時親筆題的匾額哩。

    ”談到護送袁主任他們過路,楊曉冬說:“那是我第一次出城,走的小西門。

    你曉得嗎,直對咱們母校,開了個小西門,從城門到學校圍牆那段路覺得可遠啦!”肖部長問清了小西門的方向位置,兩人對這段距離遠近發生了争論。

    楊曉冬說:“還會錯?想當年我爬過,這次又親自經曆過。

    ”肖部長說:“你兩次都是心情沉重的時候,沒準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