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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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一個人閉住眼躺在蚊帳中靜靜地聽一會。

    蚊帳一年四季不拆。

    因為是集體宿舍。

    蚊帳有一種房中之房的感覺;呆在裡邊,就是自己一個人的獨立天地。

     他最喜歡聽的音樂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和《田園交響曲》,尤其是《田園交響曲》的第二樂章,他感覺自己常常能直接走進這音樂造成的境界之中,那旋律有一種美麗的憂傷情緒,仿佛就是他自己伫立和漫步在田園中久久沉思的心境。

    有時候,他就随着這音樂重新回到了黃原城麻雀山和古塔山的樹林草叢中;回到了原西城外荒僻的郊野;回到了親愛的雙水村,漫步在靜靜的東拉河邊……當夜莺用它傷感的歌喉和群鳥開始聯唱的時候,他就忍不住兩眼含滿辛辣的淚水…… 過一段日子,他就由不得要去翻一翻曉霞的日記本。

    每一次看她的日記,都象要進行一次莊嚴的儀式,他打開箱子如同虔誠的基督徒對待《聖經》,雙手小心翼翼把那三本精美的日記本捧回到床上,然後端坐着輕輕打開。

    常常是看着看着,視線就被淚水所模糊。

    那些親切甜蜜的話不知看過多少遍了;怕看,又常想看;每看一次,過去的生活就象潮水般撲來而将他整個地淹沒了……唉,好在下一個班開始,繁忙便會把他強制性地從那一片洪水中拉回來,一直拉到眼前火爆爆的現實生活裡;使他從那無盡的惡夢中驚醒過來,再一次投入嚴酷的掌子面的搏鬥中。

     是的,責任感要求他對自己現在負有的職責不能有半點馬虎。

    如果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傷亡;而他太害怕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意外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他不能再讓死亡出現在他面前。

    盡管煤礦不死人是不可能的,但他要創造奇迹;他絕不能讓手下這些青年失掉一個;他們許多人比他還年輕啊! 當孫少平感到心情實在不好受的時候,他總要不由自主跑到惠英嫂那裡去。

    和嫂子、明明以及那條可愛的小狗呆一會,他的心情就會平伏一些。

    在失去曉霞以後,他潛意識裡特别需要一種溫柔的女性的關懷,哪怕是在母親和妹妹的身邊呆一會,他的壞心緒也許就能有所改善。

     曉霞死後不久,惠英嫂很快就知道了這件悲慘的事;她沒有想到,相同的不幸命運降臨到少平的頭上。

    她已經失去了自己的親人,因此完全能體會少平的痛苦。

    她千方百計用好飯、好酒、好話和一個女人的全部溫情來安慰他。

    命運啊,對人是這樣地乖戾!不久前,還是他在安慰她;而現在,卻得要她來安慰他了……唉,也許隻有惠英嫂的安慰他才可以平靜而自然地接受。

    因為她了解他,因此也理解他。

    要是換了另外的人對他這樣,他不僅不能接受,反而會更痛苦的。

     自從當班長後,他不象過去那樣有時間常去惠英嫂那裡——他實在是太忙了。

    惠英嫂也勸他不要操心他們;讓他好好在井下熬威信,說不定将來還有大前途哩!她知道,他的前途也就是她和明明的前途——她毫不懷疑,他就是當了“皇上”也不會忘記她和明明的。

     但少平無論怎忙,隔幾天也總要去幫她劈柴、擔水和幹其它活。

    至于到石矸山撿煤的營生,他安排給手下的人幹了。

    他現在已經有了點權力;而他手下的那些人也樂意給班長幹點什麼活…… 這一天吃過早飯,他心裡惦記着嫂子和明明,趕忙去了她家——他整個白天都休班。

     進家之後,惠英嫂先什麼也不說,就給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接着便收拾着炒菜。

    他趕忙攔擋說:“我剛吃過飯,再說這是早上,怎還喝着酒呢!” 惠英嫂不聽他的,隻顧給他往上端菜,并且提着酒瓶,把杯子都倒溢了。

     因為是星期天,搗蛋鬼明明也在家,他正在耍弄一隻蝴蝶風筝,小黑子絆手絆腳地纏着他。

     明明看他推讓着不叫母親炒菜倒酒,就在旁邊說:“少平叔叔,就是你不來,我媽媽每頓飯都把酒杯給你擱着哩!”少平舉起的酒杯在嘴邊猛地停住了。

    他呆呆地怔了一會,然後便一飲而盡。

    這醇美的酒啊! 惠英嫂岔開話題,說:“我今天也休班,本來想洗衣服,可明明硬纏着要我和他到外面去放風筝。

    這娃娃慣壞了……” “你又說我壞話啦!” 明明噘着嘴對母親嚷道。

    小黑子也為它的主人幫腔,朝惠英嫂“汪汪”地叫了兩聲。

     少平忍不住笑了,說:“我也跟你們去放風筝!”明明高興得嗷嗷價叫起來。

     孫少平吃喝停當後,就和惠英嫂、明明和小黑子,拿起那隻蝴蝶風筝,一塊相跟着來到礦區東邊的山野裡。

     他們到了一塊平地上,說着,笑着,把那隻風筝放上了蔚藍的天空,少平把着明明的手幫他綻線團;小黑子“汪汪”叫着,跑去追攆越飛越遠的大蝴蝶。

    惠英坐在旁邊的草地上,把一些吃喝在塑料布上擺開,然後淚蒙蒙地看着兒子,看着少平,看着歡奔的小狗和藍天上那隻飄飄飛飛的花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