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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江上的回憶(上) “江迴灘繞百千灣,幾日離腸九曲環,一擢畫眉聲裡過,客愁多似富春山”。

    這是清詩人徐阮鄰氏的詩。

    讀此詩,便略可知道富春之妙了。

    前幾天,見報紙上載有富陽桐廬水災,士紳電請赈濟的消息,我因不由得回憶起今年春光好時的清遊,回憶起那一帶水媚山明的富春江來。

     年年遊西湖,遊得膩了,今年清明,我便發起遊富春,先承陳冷血先生指示一切,又承王汝嘉兄、至友汪君函托桐廬友人擔任招待。

    清明前四日,我們一行人便出發了,除了我和室人鳳君外,有老同學蔣保釐律師、吳雲夢伉俪、王汝嘉伉俪、張珍侯伉俪和張子英超、王女愛愛,共十一人。

     我們到了杭州,在城站旅館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趕往南星橋,搭振興公司的恒新輪往桐廬,分坐官艙三間。

    因為大家都是熟人,鬧盈盈的擠在一起,騰出一間來專放行囊。

    一路谑浪笑傲,無話不談,就中吳雲夢伉俪還是不滿半年的新夫婦,便做了衆矢之的。

     船入富春江後,頓覺得山綠了,水也綠了,我們容與這山水之間,也似乎襯托得衣袂俱綠。

    珍侯愛攝影,兀自捧了個攝影機,在船頭忙着。

    将過富陽,天忽下雨了,水面上似乎撒着明珠無數,四山罩在雨氣中,似是美人兒蒙着輕绡霧榖一般。

    同船有兩個美國人,在船頭和我們攀談,說這一帶風景,絕似日本西京,以女子為比,便可說其秀在骨,與庸脂俗粉不同,我們聽了,歎賞不置。

     午後五時,雨早已止了,卻還沒有放晴。

    船已到了桐廬,剛泊岸,忽有人走上船來,問哪一位是周瘦鵑先生,我心中詫異着,上前一問,才知是汪君函托招待我們的一位陳先生。

    陳先生導着我們上岸,岸邊便是一座旅館叫做惠賓旅館,有三層樓,所處地位很好。

    我們在第三層樓占了三個房間,房金每天每間不過一元,設備雖很粗率,也還勉強可住。

    這晚在臨近的襟江樓中用了晚餐,菜肴的可口,不亞于上海。

    飯後在旅館中随意閑談,憑欄待月,不見月來,隻見亂雲如絮,在桐君山頭相推相逐,别饒奇觀。

    歌女上來賣歌,每元三支,不折不扣,更不肯另賣,滿旅館隻聽得吚吚啞啞的弦索聲和歌唱聲,令人起琵琶江上之感。

    汝嘉慣惡作劇,喚了個杭州小女郎來,年不過十四五,大唱其嗳唷嗳唷的泗州調,唱得大家都肉麻起來。

    唱完後定要再唱二支,意在換取一塊大洋,我們卻不敢再行領教。

    經汝嘉一番交涉,才取了四角錢去,十二點鐘才分頭安睡。

     (1926年7月24日 第134期) 富春江上的回憶(中) 我已睡了,難為陳先生和珍侯、汝嘉他們把第二天遊七裡泷的船和飯菜等都安排好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鐘,大家吃了一碗蟮背面,風味之好,非上海諸面館所可及,據說是旅館中自辦的。

    吃過了面,陳先生還沒有來,我們便用擺渡船渡到對面的桐君山去。

    山雖不高,風景卻還不惡。

    山頂有同君寺,寺内外有小軒,見一聯雲:“君系上古神仙,靈兮如在;我愛此間山水,夢也常來。

    ”大家見了下聯,都拍手喊好。

    寺前石長凳上,坐着一個盲老人,正吸着旱煙。

    瞧他的模樣,大可入畫。

    自言來自富陽,年已七十多歲,孤苦無依。

    我們于是大發慈悲,人人解囊,銅元角子,紛紛放在他的帽子裡,一共有兩塊多錢。

    老人伸手摸索着,大念阿彌陀佛不止。

     陳先生同他的一位表妹來了,我們便一同上船去。

    船是新船,寬敞可容二十人。

    船中一家老小,都在船尾,我們一行十五人,占滿了一船。

    紅日三竿,照着我們興高采烈的出發了。

    行了不一會。

    陳先生便喚船家傍一傍岸,登岸去借麻雀牌,汝嘉也去買了兩隻胡琴來,當下船又開了。

    于是打麻雀的打麻雀,拉胡琴的拉胡琴。

    我卻和鳳君坐在船頭,飽看山水,越上去越見得山青水綠,如入畫圖。

    午後,雀局完了,預備吃飯,船家買了一尾桃花鳜,新鮮可喜,由大家公推鳳君執炊。

    倘在五月初來,還有活鲥魚可吃,可惜來得早了。

    所有飯菜,也是襟江樓承辦,外加自烹的桃花鳜,吃得人人高興。

     (1926年7月27日 第135期) 富春江的回憶(下) 款乃聲聲,船已進了七裡泷口了。

    船家上岸去背纖,我們全船的人,都聚在船頭,我看着這一片偉大的好景,如展黃子久富春長卷,一時神怡心曠,兀自默默看着,說不出一句話來。

    見了絕色美人,有心噤麗質的成語,我這時也有心噤麗質之慨了。

    午後三點半鐘,便到了嚴子陵釣台之下,上山見有大碑,标着“嚴子陵釣魚台”、“謝臯羽恸哭西台”諸字。

    山頂有東西二台,東山便是嚴先生的釣台,有亭翼然。

    西台屬謝,也有一亭,亭中有“清風千古”一碑。

    拜嚴先生祠,見廟貌藹然,滿現着笑容,不由得深深一鞠躬了。

    祠中有聯雲:“磐石釣台高,任長鲸跋浪滄溟,料理絲綸,獨把一竿觀世局;扁舟雲路近,攜孤鶴放懷山水,安排詩酒,好憑七裡聽灘聲。

    ”祠旁有客星樓,供有謝臯羽、蘇東坡等位。

    樓中有一聯雲:“大漢千古,先生一人”,分明是指嚴先生而言。

    我們在祠中小坐了一回,用過了茶,才踱下山去。

    我們原議是要直到嚴州的,不過同行中有人醉心西子湖上裙屐之盛,不願再伴這清寂的山水,因便賄通了船家,說當日不及到嚴州,又說嚴州有強盜,竟半途回棹了。

    我和珍侯是主張往嚴州的,竟不能達到目的。

    我既發見了這回棹的詭計,大為憤懑,以為與當年嶽武穆被十二金牌召回,同一恨事。

    歸途到羅市鎮一遊,無甚可觀,不過沿江一帶的石灘,還可動目。

    而在岸上看那七裡泷一帶的山,罩在薔薇色的夕陽影裡,真覺得春山如笑咧。

     晚間八點鐘,回到桐廬,仍在惠賓。

    陳先生請我們在館中晚餐,酒香肴美,竟勝過襟江樓,便是在吃喝著名的上海,也不可多得的。

    第二天早上六點一刻鐘,我們便和桐君山告别,去和西子湖相見了。

     (1926年7月30日 第136期) 兩件意外事 兩件意外事者,愚最近所經驗之事也。

    其事維何?曰夜間十一半點鐘吃夜飯于萬花宮,日間十二點半鐘看新劇于共舞台也。

    此等事,在他人或視為故常,而在我實為破題兒第一遭,謂為意外,誰曰不宜? 萬花宮在杜美路五十号,其西名曰ChaleaudesFleurs,上海諸舞場題名之佳,此為第一。

    友人徐子恥痕,與宮主善,因招邀朋侶,作宮中之遊,得佳座于露天舞場。

    宮主傅福生君,親為招待。

    傅君浦左人,樸讷可喜。

    自言營商俄邊二十餘年,與俄人甚習,茲以受赤化影響,遇事掣肘,因浩然歸故鄉,與友人組斯宮。

    宮占地三十畝,有精舍、有嘉樹、有廣袤之草場,月租僅五百兩,訂合同三年,故此宮将終年得歌舞之樂,不僅作暑期之夜花園也。

    舍此舞場外,别闢一隅作劇院,演俄羅斯歌劇。

    晚風習習中,隐約聞繁弦急管聲,仿佛從天際飄堕焉。

    是夕,歌舞節目,以《酒神舞》與《時裝舞》為钜作。

    男女十餘人,聯翩而舞,绮麗婉妙,不可方物。

    歌則俄歌,或高抗、或低婉,其音甚特異,非吾所好也。

    十一時半,傅君遽傳餐。

    同侪中潘子毅華方枵腹,得食乃大樂。

    餐頗簡潔,得番茄茹絨湯、牛排、生菜雞丁、番茄燴茄子、生菜魚片數事,殿以冰結冷,風味略似卡爾登。

    顧予于餐後往,腹已半鼓,特虛與委蛇而已。

    夜過半,漸有倦意,遂辭主人出。

     共舞台為舊劇院,而于七月二十六日之午後,忽演新劇。

    蓋新劇慈善會鸠合十五班新劇團體,假座會串于此也。

    所演凡五出,曰《啞鴛鴦》、曰《鄭元和》、曰《文明人》、曰《大盜成佛》、曰《兒女心》。

    報端揭橥以十一時半開幕,予以急欲一睹十二教歌之《鄭元和》,因屏當一切,以十二時半偕鳳君往。

    天雖酷暑,不以為苦,此從來未有之興緻也。

    教歌者雖有十二人之多,自仍以張冶兒、陸嘯梧之蘇州阿大、王無能、秦哈哈之揚州阿二為佳,大笑之餘,汗出如浴,而突梯滑稽之文明人又登場矣。

    汪優遊之賈人俊,自是老斲輪手,得徐半梅為配,飾其七十二歲之老母,著旗衫,梳辮約綠蝴蝶結,入女學校上體操課,一言一動,在在發噱,觀者為之閧堂。

    大盜成佛,似即昔之社會鐘。

    主演者為顧無為,飾大盜金剛,而以其妻林如心飾其妹,其女寶蓮飾其弟,并極賣力。

    無為平日演劇,或有議其過火者,而在此劇中則恰到好處。

    張嘯天飾其盲目之老父,亦為神品。

    是劇劇情甚悲哀,四座有搵淚者,可見其感人之深矣。

    危坐至六時,《兒女心》将登場,予為《自由談》所絆,因忽忽出,甚以未獲見《兒女心》為憾也。

     (1926年8月2日 第137期) 雜碎 前時報主人狄平子先生,人但知其工詩文、耽禅悅而已,不知其能為詞也。

    近于友人處忽見其舊作《菩薩蠻》一阙,占光片羽,彌複可寶,系以小序雲:“寄梁飲冰美洲。

    九月十五日,午睡初醒,念我故人,遠隔太平洋,此時卻月影正圓矣。

    洲别東西,時異晝暝,然相隔僅一塊土耳。

    戲占一阙,以寄遐思。

    ”詞雲:“故鄉日影初停午,郵書電話渾無據。

    兩面才高山,盈盈一水間。

    頻思穿地脈,一望君顔色。

    皓月正當天,知君眠未眠。

    ”措詞親摯,乃類采蘭贈芍之辭,妩媚極矣。

    梁飲冰,即飲冰室主人梁任公(啟超),時方漫遊新大陸,故雲。

     日前有吳門王四者,投稿《申報自由談》,謂與友人江仲衡君飲冰于卓别麟飲冰室。

    江于四十分鐘内獨盡十四客,侪輩遂冊之為冰淇淋大王雲雲。

    太平洋影片公司導演陳天君,見之不服,謂飲冰十四客,易事耳,不足以稱王南面。

    願知江君之住址,俾約以一決雌雄雲。

    此事如果實現,吾人大可組織觀戰團,作壁上觀,但不知陳天先生果能拔楚幟易漢幟否耳。

     (1926年8月8日 第139期) 熱話 日來天氣酷熱,鎮日如處烘爐中,令人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之概。

    寒暑表上,日必超出九十四度以達百度,幾成刻版文章。

    老友陳乃乾畏熱甚,時辄跳踉罵天,謂将自殺以避此苦,同人皆笑之。

    予複拈“心定自然涼”五字以相慰藉,顧予雖作是言,而吾心亦卒不能定,涼亦不可得也。

     如此炎暑中,要以扇為恩物,日長無事,惟有揮扇。

    詠扇之作,頗多佳構。

    予尤喜天笑先生一絕雲:“小扇玲珑玉臂涼、聚頭佳谶畫鴛鴦。

    檀奴宛轉懷衫袖,刻骨相思透骨香。

    ”蓋詠檀香骨摺扇也。

     張珍侯兄避暑廬山,以一郵片見寄,謂其地涼爽宜人,如入清涼世界。

    片之一面,則為山中勝景攝影。

    山石嶙峋間,飛瀑下瀉如白練,觀之大有涼意,而耳畔亦仿佛有湯湯飛瀑之聲也。

    嗟夫,吾安得飛度廬山,逃此海上之酷暑耶。

     伉俪情深,并頭夜夜,往往有不肯作一夜之分飛者。

    老友塗筱巢,即為此中一人,嘗以二十年未嘗與夫人分床傲人。

    顧當此炎蒸之夜,鴛枕如火,不知又何以處之也?吳棠祯《南歌手》詞雲:“山色晴還好,蟬聲夕未涼。

    蘭閨新浴理殘妝,笑請檀郎今夜暫分床。

    ”敢錄以示塗夫人,一笑。

     生平最愛花,尤愛春之紫蘭與夏之茉莉、晚香玉、夜來香諸花,故夏夜之紫羅蘭盫中,香生不斷。

    恒坐花香中,讀詩自遣,得有清詩人詠及夏花之小詩數絕雲:“酒闌嬌惰抱琵琶,茉莉新堆兩鬓鴉。

    消受香風在涼夜,枕邊俱是助情花。

    ”“珠簾初捲燕歸梁,浴罷華清理晚妝。

    雙鬓綠雲三百朵,微風吹度夜來香。

    ”“已收衣汗停纨扇,小绾烏雲插素馨。

    暗坐無燈又無月,越羅裙上一飛螢。

    ”“發鬓奇香顫晚風,素馨花小玉玲珑。

    比肩對嚼槟榔顆,笑共檀郎較唾紅。

    ”“一棱琥珀映香肩,茉莉囊懸翠髻邊。

    貪看紗櫥涼月影,語郎今夜且分眠。

    ”夏夜無事,頗可用作閨中清課也。

     (1926年8月11日 第140期) 殖邊慶功記 我國武人,隻知盡力于内戰,久已不問邊事,那裡說得到殖邊?更那裡說得到“殖邊慶功”四個字呢?我之所謂殖邊慶功,卻是說大中華百合公司因新影片《殖邊外史》攝制成功而慶功,并慶王元龍第一次導演之成功。

     《殖邊外史》是以提倡殖邊為經,描寫兒女情愛為緯的傑作。

    所取外景、包括江浙豫鄂四省,以至于北邊的沙地,走了萬裡路,經了千百種辛苦,方始有這八本《殖邊外史》,貢獻于銀幕之上,足與美國鼎鼎有名的《邊外英雄》争一日之短長。

    王導演與諸演員之功,自不可不慶。

     慶功之宴,設在都益處三樓。

    小閣高寒,風來習習,渾忘日中炎蒸之苦。

    列席者有大中華百合公司全體職演員,女星有周文珠君、楊靜我君等,黎明晖卻因病缺席,未免美中不足。

    每一桌上,都坐一女星,仿佛是鎮壓風水一般。

    文珠穿藍色碎花紗衣裙,寡言寡笑,不減其所謂“溫吞水”之本色。

    靜我穿白裙白半臂,白花綠地茜紗衫,兩袖極短,不上五寸,赤裸裸的露着一雙藕臂,真是風涼得很。

     席間有董事長吳性裁君的演說,王元龍君的答辭,一番莊論,各以诙諧結束,賺得四座不少的拍手聲。

    演說未完,已有名花應征而來,有當得上司馬相如賦中所謂“妖冶娴都”的宓妃,有《三日畫報》上與劉公魯君合拍戲照題為“好一對野鴛鴦”的謝愛卿(即玉琪)。

    另有一花,在王元龍君身旁坐了好久,即席揮毫,寫“福裕裡雅秋”五字,筆緻十分遒勁,不像女子手筆。

    據說曾在虹口某女校讀書,與張織雲為同學,怪不得有這一手了。

    張秋蟲君向不征花,這晚不知被誰“強奸”一下,窘不敢言。

    身後坐了一花一葉,他照例敬過香煙以後,竟老是正襟危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