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關燈
?一個就說哪兒偷了哪兒偷了?把帽子卸下來,頭上紮着個鍋刷子一樣的發辮,把鞋脫了,腳上纏的是一丈長的白布,把懷解開來,胸脯上吊着兩個豬尿泡。

    一個說:“褲檔裡,在褲檔裡!從褲檔裡往出掏,果然掏出了一把棉花,又掏出了一把棉花,那棉花一握,就流出血水來。

    那邊台子下的人差不多就全過來了,在下邊噢噢叫:“再掏!再掏!”醜角說:“沒了!”最後掏出來的是一件褲頭。

    台下就呼啦啦上來六個人,拿着六個大紅緞被面披在醜角的身上,戲台兩邊的鞭炮同時爆響,台下頓時成了浪裡漩渦。

     西夏嘎嘎嘎也笑個不止,一低頭,卻見那邊人稀稀落落的台下,菊娃推着一個輪椅,輪椅上坐着石頭,而子路在與她說話哩。

    西夏害怕被子路和菊娃瞧見了她,急跳下碌碡,躲閃到場邊一個賣炒熱粉的小吃攤上。

    小吃攤上的一盞馬燈就挂在攤後的一根拴驢樁上,而樁旁恰好竟是一塊石碑,碑文被光照得清清楚楚,西夏就扭着頭看。

    先還是看一行,扭頭往後看看,是不是子路和菊娃也過來,後覺碑文寫得有趣,就什麼也忘了去。

    這碑子仍是清刻,碑方首,四側邊欄飾淺浮雕流雲紋,其文是: 蓋聞“人以神靈,神以人顯”,人無神不靈,神無人不顯。

    是神與人互相為捍衛者也。

    緣吾處建立此廟,土名圪塔,由來久矣。

    但年代湮沒,風雨飄搖,漸至高宇頹敗,神像堕裂。

    吾等不忍坐視朽壞,是以約衆姓捐資,葺修廟宇,裝塑神像,庶廟貌巍峨,金容不朽,丹楹畫桷,峻宇雕欄。

    恍臨帝子之長洲,如得仙人之瑤館,峰形橫疊,山原曠其盈視;水流曲漾,川澤盱其駭矚。

    赫赫濯濯,神通正直之德;威威顯顯,人蒙阿護之靈。

    籲!名山在望,神踞于斯,庶幾家給、年豐、民和而神降之福焉。

     西夏問攤主:“這圪塔廟在哪兒?”攤主說:“圪塔廟?”好像并不知。

    西夏說:“這碑子是一直在這兒嗎?”攤主說:“蓋戲樓時,是從土裡挖出來的,我們不知道這裡以前有沒有個圪塔廟,那邊是有個碑子是給五子柏立的,五子柏倒還在。

    ”西夏忙問在哪兒,攤主指了指另一個賣花生的攤位,她立即過去,果然見一婦女靠在一面碑上,面前地上放一馬燈,馬燈前一個麻袋裝着花生。

    西夏當然不能讓婦女走開而讓她看碑,就掏錢買了一斤花生,也蹲在那裡邊吃邊與婦女唠叨,唠叨熱火了,才拿了馬燈照着碑看,碑文寫道: 高國彥其人者,莊好義之士也。

    歲丙午之春,因增墾荒田,東南隅有寺基,并科以稅,該貳拾金,僧甚苦之。

    地有古柏,一根五株,縱橫氣象俨若兄弟,此高老莊古喬木也。

    僧奉吏鬻柏辦稅,義老未有知也。

    是夜夢兄弟五人,衣青衣,至床前大呼日:“速救我。

    ”義老驚晤日:“此異夢也。

    ”越翌日遊東南,望見柏下叢集十數人,各持斧伐柏,及詳視之,如夢中所見五人。

    請訊伐故,僧以颠末告。

    義老曰“慎無伐,予願捐金留柏。

    ”歸,出市宅三間,如約納于公。

    嗚呼!此不忍于柏,彼何忍于民耶?嗚呼者老且知好義,士君子可無名行耶?愛為之記。

    康熙五月歲壬申季秋月日。

     西夏至此方想到,此碑記載的便是蠍子尾村的坡坎上那五子柏了,但碑子卻怎麼不豎在五子柏下而立在這裡,問那婦女,婦女卻罵起一個小兒:“我看了一眼戲,你就偷花生了?拿出來,拿出來!”小兒卻強辯:“哪兒有,哪兒有?”又用手在褲檔裡掏,掏出來了,說:“掏了個屁!”撒腳鑽進戲台下的人窩裡不見了。

     子路和娘來到戲場後,一些老太太就拉娘坐到她們的凳子上去說話,子路立在場戲邊的吃貨攤上看賣吃貨,晨堂擔了一擔兒尿桶放在了新搭戲台邊的一棵樹後,子路笑他會尋便宜,這一夜能接一擔生尿哩。

    晨堂嘿嘿笑着,附過身來說:“在德門家裡耍哩,你去不去?”子路說:“沒記性!上次被抓去罰了款,又……”晨堂說:“今晚上派出所的人都在看戲,百無一失的,慶來賊猴手氣好哩,已經賺了一個整數咧!”子路說:“那弄錢容易,你還來看得上那一擔尿?”晨堂說:“我沒本錢麼,我還得幫你嫂子哩。

    ”子路這才看清在場邊點了一盞馬燈的是晨堂的婆娘,正賣馄饨的。

    子路說:“你現在提尿桶,一會兒就又去包馄饨,那啥味道都有了!”晨堂做個鬼臉走了。

    子路扭頭看了看,沒有發現西夏,卻在人群裡看到了菊娃推着輪椅出來,是石頭要到場外撒尿呀。

    子路就過去,輕聲叫:“石頭,石頭!”石頭說:“爹,娘給我買了輪椅了!”子路說:“你娘現在有錢了!”菊娃說:“男人有錢了就壞,女人一壞就有了錢,我壞了麼!”子路笑了一下,把輪椅拍了拍,問石頭坐着舒服不?石頭說:“舒服。

    爹也不來接我!”菊娃說:“你爹忙麼!”就拿眼睛看子路,問:“你那一位呢?沒一塊兒來?”子路沒吱聲,石頭卻要子路推他到皮影戲台下去。

    子路推着去皮影戲台下,石頭又要把他推到賣吃貨的攤前,子路給他買了一塊麻片糖,許多人就過來說輪椅好。

    别人越是說輪椅好,子路越覺得渾身不舒服,就推了石頭到菊娃那裡。

    菊娃說:“石頭,娘來推,你爹推了心裡不美哩!”石頭說:“爹,你走路要小心哩。

    ”子路說:“怎麼?”石頭說:“你那腿也不好哩!”菊娃說:“别胡說,你那嘴裡有毒哩!”就小聲說:“你瞧老黑那個蔫相。

    ”子路擡頭看了,蔡老黑從前邊勾了頭往場外走,他原是寬肩人,今夜卻成了溜肩,那褂子就顯得特别長,腿也軟,走過去像頭老驢拽磨,他忙背過身,裝做沒看見,也不讓蔡老黑看見,直待蔡老黑消失在黑影地了,才說:“今晚對台戲把蔡老黑砸了,他隻有演那一折黃戲争觀衆,可也就是那一折。

    ”菊娃說:“那是個恨透鐵,這陣兒不知又幹什麼去呀!”子路說:“管尿他哩!”再不提說蔡老黑。

     蔡老黑是端直往鎮政府大院去的。

    吳鎮長不愛看戲,愛打獵,他有一杆擦得精亮的雙筒獵槍,沒事就和派出所的老朱去南北二山裡打黃羊,打野雞。

    朱所長自小是個對眼,視力不好,槍法不及吳鎮長,但捉狸卻是高手。

    這日天擦黑,把王文龍蘇紅和縣劇團團長叫來,指示演出隻能演好,無論戲場上出現什麼情況,一是不得出亂子,注意安全,二是不能半途而廢,即使台下沒人,也得堅持演完。

    之後,兩人就去稷甲嶺根捉果子狸。

    果子狸是喜歡吃柿子的,柿子成熟的時候,隻要守住一棵樹,用手電往樹上照,它就伏在樹杈上不動了,一槍一個往下打,但現在柿子未熟,果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