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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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 “怎幺要死在這裡?……” 這聲音離我很近,他正彎着腰罷。

    但人應該死在那裡呢?我先前以為人在地上雖沒有任意生存的權利,卻總有任意死掉的權利的。

    現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難适合人們的公意。

    可惜我久沒了紙筆;即有也不能寫,而且即使寫了也沒有地方發表了。

    隻好就這樣抛開。

     有人來擡我,也不知道是誰。

    聽到刀鞘聲,還有巡警在這裡罷,在我所不應該“死在這裡”的這裡。

    我被翻了幾個轉身,便覺得向上一舉,又往下一沉;又聽得蓋了蓋,釘着釘。

    但是,奇怪,隻釘了兩個。

    難道這裡的棺材釘,是釘兩個的幺? 我想: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釘子。

    真是完全失敗,嗚呼哀哉了!…… “氣悶!……”我又想。

     然而我其實卻比先前已經甯靜得多,雖然知不清埋了沒有。

    在手背上觸到草席的條紋,覺得這屍衾倒也不惡。

    隻不知道是誰給我化錢的,可惜!但是,可惡,收斂的小子們!我背後的小衫的一角皺起來了,他們并不給我拉平,現在抵得我很難受。

    你們以為死人無知,做事就這樣地草率?哈哈! 我的身體似乎比活的時候要重得多,所以壓着衣皺便格外的不舒服。

    但我想,不久就可以習慣的;或者就要腐爛,不至于再有什幺大麻煩。

    此刻還不如靜靜地靜着想。

     “您好?您死了幺?” 是一個頗為耳熟的聲音。

    睜眼看時,卻是勃古齋舊書鋪的跑外的小夥計。

    不見約有二十多年了,倒還是一副老樣子。

    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實太毛糙,簡直毫沒有加過一點修刮,鋸絨還是毛毵毵的。

     “那不礙事,那不要緊。

    ”他說,一面打開暗藍色布的包裹來。

    “這是明闆《公羊傳》,嘉靖黑口本,給您送來了。

    您留下他罷。

    這是……” “你!”我詫異地看定他的眼睛,說,“你莫非真正胡塗了?你看我這模樣,還要看什幺明闆?……” “那可以看,那不礙事。

    ” 我即刻閉上眼睛,因為對他很煩厭。

    停了一會,沒有聲息,他大約走了。

    但是似乎一個馬蟻又在脖子上爬起來,終于爬到臉上,隻繞着眼眶轉圈子。

     萬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後也會變化的。

    忽而,有一種力将我的心的平安沖破;同時,許多夢也都做在眼前了。

    幾個朋友祝我安樂,幾個仇敵祝我滅亡。

    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

    現在又影一般死掉了,連仇敵也不使知道,不肯贈給他們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

    …… 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

    這大概是我死後第一次的哭。

     然而終于也沒有眼淚流下;隻看見眼前仿佛有火花一樣,我于是坐了起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