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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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是請大家聽聽怎麼樣,其實誰也沒聽。

    不知道為什麼,這間房子裡的每一個人都有點臉紅,大概是因為這段文字實在不怎麼樣。

     這間房子裡的每個人都有不尴不尬的毛病,隻有我例外。

    所有的人之間都不互稱名宇,用“喂”、“哎”、“嗨”代替。

    我想大家是因為在這種地方做事,覺得稱名道姓,有辱祖宗。

    因此我建議用代号,把年紀大的那位女士叫做“F1”,把年紀小的叫做“F2”。

    這兩位女士馬上就表示贊成。

    男人中,審稿排為M1,其餘順序排列,我是M5。

    隻要不是工間操時間,我們都要挺胸垂着頭寫稿子,那樣子就像折斷了頸骨懸在半空中的死屍。

    長此以往,我們都要像一些拐杖了。

    照我看來,這是因為在辦公室的天花闆上裝了一架能轉動的攝像機,而且它沒有閑着,時時在轉。

     我告訴F說,在公司裡做事,感覺還可以。

    她說:事情似乎不該這麼好。

    她聽說公司對我們這些人有一套特别的管理制度,能把大家管得服服帖帖的。

    對于這一點我也有耳聞,并且到第八創作集體的第一天,我就簽了一紙合同,上面規定我必須服從公司的一切規章制度。

    對于這一點,我不覺得特别可怕,因為作為一個被安置者,我必須服從公司的一切安置制度;作為一個公民,我又必須服從國家的一切制度;更大而化之地說,作為一個人,我還要服從人間的一切制度,所以再多幾條也沒什麼。

    他們所能做的最壞的事,無非是讓我做我最不想做的事。

    我已經在做了,感覺沒有什麼。

    F指出,我所說的在心理學上是一個悖論,作為人,我隻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麼,不可能知道最不想做的是什麼。

    從原則上說,我承認她是對的。

    但是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自己最想做的是什麼,既然如此,也就沒什麼不想做的事。

    我認為,作為人我已經失魂落魄,心理學的原則可以作廢了。

     我們的辦公室裡有張床,周圍還拉了一圈簾子。

    那張床是個有輪子的擔架床,加上簾子,就像基督教青年會的寄宿舍一樣。

    我想它是供午休之用的,有一天中午,我從食堂回來早了,就在上面睡着了——後來我被M1叫醒了,他說:起來,起來!你倒真積極,現在就躺上去!我坐起來時,看到所有的人都面紅耳赤,好像憋不住笑的樣子。

    M3朝我撲了過來,把我從床上拉了下來。

    順便說一句,大家對這張床的态度十分可疑。

    有人不停地把簾子拉上,仿佛遮上它好;又有人不停地把簾子拉開,仿佛遮上也不好。

    這件事純屬古怪。

    但是我認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我既然當了寫手,一切早都豁出去啦。

     有關我當了寫手,有一個正确的比方:一個異性戀男人和同性戀男子上了床。

    這是因為我被安置之前做的事就是寫了一本書,而這本書還得了獎,它将是我這輩子能做的最後一件有人味的事。

    在這種情況下當寫手,無異于受閹割。

    有一天上班時,我看到我們樓層的保安員桌子上放了一本《我的舅舅》,感覺就像在心窩上被人踹了一腳。

    保安員的桌子放在樓梯口上,他們穿着金色的制服,經常在桌子後面坐着,偶爾也起來串房間。

    有一天串到我們屋裡來,在門口和M1說話:你們屋有個新來的?是呀。

    他不會找麻煩吧?M1稍稍提高了嗓門兒說:誰敢跟你們找麻煩?誰敢呢?這時候他的臉漲得像豬肝一樣。

    保安員用手按住M1的肩頭說:你不冷靜……老同志了,不要這樣嘛。

    而M1就沉住了氣說道:每回來了新人,我都是這樣。

    說到這裡,他們兩個一齊朝我這裡轉過頭來。

    我端坐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們。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怕。

     說到了保安員,必須補充一句,他們中間有女的,而且為數相當不少,這種情況隻有在百貨商場那種需要搜身的地方才有。

    在我們這裡,她們格外地喜歡串房間。

    我們層有一個寬臉的小姑娘,長了一臉很可愛的雀斑,操河北唐山一帶口音,老愛往我們房間跑,并且管F1和F2叫大姐。

    這兩位大姐就這樣和她寒暄:你值班嗎?她答道:是呀,值到月底。

    聽到這樣的回答,F2的額頭上就暴起了青筋,低下頭去。

    後來她就到我對面坐下,和我搭讪道:大哥,聽說你會寫書——我也想寫書,你能不能教教我?對這一類的問題我是懶得答複的,但也不能不答理人家;所以就說道:你要寫什麼哪?她說:我可寫的事多着哪。

    就在這時,我聽見有人猛烈地咳嗽起來了,擡頭一看,隻見F2一副要中風的樣子,朝門口比着手勢。

    見了這個手勢,我就站了起來,說道:我要去上廁所——她當然不可能跟着我。

    等我回來時,那女孩走了。

    F2說:M5,你不錯。

    我說: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嗎?她說道:不能。

    我說不出口。

    到下星期你就知道了。

     我發現G組的同事裡,隻有審稿像個真正的“被安置人員”,換言之,隻有他才像會犯思想錯誤的樣子。

    這是因為我聽說過他。

    衆所周知,在我們的社會裡,犯錯誤的人隻是極少數,而我正是其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