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選輯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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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盡之』!于是複使其客上變。

    次年人日,所名捕百馀人,而鄞故都禦史高公鬥樞、故儀部李公棡為之渠,大訊于杭。

    然裡中諸義士尚多,相與捐數萬金救之,其難得解。

    方事之殷,同獄思留身以有為者,不能不為遜詞以對簿,獨李、高二公誓死嘿不出一語。

    既得出,高公歎曰:『幸脫虎口之中,非始願所及也』。

    論者亦謂當此大厄,強項不屈,而卒得不死,以為大慶。

    而李公曰:『吾前此不欲隕黑阱耳,今得見白日而死可矣』!于是閉氣絕粒數日,卒死之。

    家人問遺言,張目不答。

    高公歎曰:『吾媿之也夫』!時戊子二月十七日也。

    得年六十有二。

     李公諱棡,字宗海,一字韋菴,鄞人,前兵部尚書谥忠毅橒之從弟也。

    崇祯丁醜進士。

    釋褐,知知廣東潮陽縣,有惠政。

    時思宗課吏急,特旨頒下四條,曰:修城隍,具器械,廣積儲,練士卒。

    公課以最。

    暇日,重修韓吏部、文丞相諸祠,更築亭于東山,以為觞詠之地,署曰「水許」,取坡公水則許我之旨也。

    尤喜得士,潮之生徒争師之。

    陳文忠公子壯,廣之南海縣人也,為公座主,亦遣其子上庸師之。

    直指使者薦于朝,思宗召見,賜以白金,且用為給事中禦史。

    會畿輔被兵,守令多死,宜興當國,請以諸觐吏有幹力者承其乏。

    或曰,首揆恐觐吏入台省發其私,故外之。

    公得永清縣。

    永清再被兵,村落蕭然,居民流轉。

    公還定安集,食不下咽。

    讀公所作入境詩,皆比之元結舂陵之遺。

    在官十月,宜興獲罪,公等皆召還。

    再入對,議用為給事中,而三月十九日之變作,間關南歸。

     福王之立,貴陽當國,政以賄成,遣人從公索賂不得,乃令浙之直指任大成疏糾公,欲入之六等爰書,以事無所據而止。

    公曰:『吾求諒于先帝已耳』!卧家不出。

    踰年而江上師起,以薦召為儀部主事,尋複歸。

    又二年而及難。

    嗚呼!公當可以無死之際,亦豈不欲徘徊事變以為後圖,其所懼者,再辱其身以辱國,故決計求死以免。

    王炎午之惓惓,其可不謂之志士也哉! 公之死也,有子文胤亦囚蛟關馬枥,六十馀日不相聞。

    有女文玉,已孀居,傾家為父。

    而前禦史禾人曹溶方在杭,為助殓事。

    同裡萬泰以其喪歸。

    及文胤得脫,而公柩至矣。

    家人出公獄中所依毳,其毛寸寸落,血痕狼藉。

    是秋,文胤再下府獄,竟得不死。

     其後風節甚高,浙東稱為杲堂先生者也。

    葬公于東臯之省岙。

    安人邵氏祔。

    文玉年二十,其夫溺于江,恸哭三日,躍身入水,屍從江面浮出。

    既喪父,削髮為比邱,甬上稱為梵淨師者也。

    又八十年,公曾孫世法勒石墓上,而予為之次其略。

     ·明嵩明州牧房仲錢公兩世窆域志銘 嵩明錢使君卒于滇中,其子萬裡歸骨,梨洲前輩記其事矣。

    使君曾孫鍠選以為未盡,奉其家藏使君滇中所寄手蹟,乞予更志其窆域。

     嗚呼!使君以崇祯癸未令滇中之陽宗,不半年而北都亡,又一年而南都亡。

    滇中亦大亂,下邑長吏,魂驚魄散,無複宦情,多棄印緩逃去。

    獨使君撫循疲民,不震不動,時嘗集諸生鳴琴講經,未嘗以喪亂形其草略。

    大吏交薦,以考最擢嵩明州牧。

    天南道斷,故鄉親從遣人間行入滇,以勸其歸。

    使君從書曰:『乙酉之夏,江南已無君矣,止亭弟尚與孫,熊諸公畫江求君而事之。

    丙戌之夏,浙東已無君矣,止亭尚與諸公航海求君而事之。

    倘爾時吾家居,亦當随諸兄弟後自請效死,而況奉先皇之命入滇中,雖經喪亂,吾君尚在,其忍委而去之,更何面目入家廟見故人?吾豈不知天南之亂已極,非特小朝,抑亂朝也,其不能為淨土在旦夕間,顧吾但求畢吾之志而已』。

    止亭者,大學士忠介公,使君族弟也。

    乙未五月十二日臨終,謂家人曰:『幸得保茲首領以見先皇,莫以絕域為恨也』。

    滇民聚而哭之,葬于通海之南山。

     使君先舉三子,滇中所攜小妻舉二子。

    長子先卒、仲子随行、而叔子美恭奉母家居,即所稱孝子者也。

    使君之卒,家人未知。

    又八年,天南大定,孝子日夜号咷,告母欲求其父,而家無一錢。

    奮足出門,适有伶人演院本所雲尋親記者,孝子曰:『是我也』!乃習之。

    業成,買鼓闆一副,每逢市鎮辄唱之,宛轉哀動行路。

    稍稍得錢則又前行。

    錢罄後住,望門唱記數日,則又得錢。

    聽者訝其度曲之神,不知其為寫心也。

    遂展轉依人,得入粵中。

    而一病于廣東,再病于廣南,瀕于死者數矣。

    及至滇,蹤迹茫然。

    遇土人之知者,始得使君死問及其葬地,而眷屬不知流落何所,哀哭無措。

    又遇土人之知者,得導至其舊僕所居,始得展使君墓下,并求庶母兄弟而見之。

    展轉乞哀告貸,又求為人記室,以得傭值。

    凡閱七年,始得歸骨。

    嗣是以後,鄞人演院本者不忍複奏尋親之曲,比之王裒門下之廢蓼莪。

     使君諱士驌,字房仲,一字道生,浙之鄞縣人也,天啟丁卯舉人,娶倪氏,葬于某原。

    孝子字西侯,娶徐氏,祔葬使君墓下。

    子懿綱,即鍠選父也。

     孝子既歸父喪,以貧出遊,卒于山左之濟甯。

    懿綱奉棺浮舟南下。

    中夜聞空中告以速行者,即促舟人鼓棹疾發。

    次晨,河水大決,直抵揚子江口,馀舟多遭衝沒。

    時以為孝子之報。

    懿綱亦早卒,其婦周氏苦節撫鍠選以有成。

    一門三世,名德承承,天之報使君以報孝子者多矣。

    其銘曰: 嗟孤臣之戀主兮,甘心埋朽骨于滇池。

    嗟孝子之求父兮,赤手返羁魄于鳳溪。

    碧雞金馬,忠孝所依。

    來伴慈烏,墓門之栖。

     ·明監察禦史退山錢公墓石蓋文 退山侍禦墓文,予既令其子濬恭援司馬溫文工公序十國紀年之例,即用予以作東村集序上石,而濬恭以生卒月日、子女之未備,令予補書,予乃援柳州墓石蓋文之例,另叙一通,以複濬恭。

     侍禦諱肅圖,字肇一,學者稱為退山先生,浙之甯波府鄞縣人也。

    其世系,則故封禮部主事鳳午之曾孫,知臨江府若赓之孫,瑞安訓導贈副都禦史益忠之子,大學士忠介公肅樂之弟。

    以諸生偶義,曆官監察禦史。

    辛卯翁洲之役被俘,不屈。

    同輩已戮盡,次及侍卿,監刑者熟視,忽釋之,非所望也。

    生于萬曆丁巳八月二十一日,卒于康熙壬申十月初二日,得年七十六歲。

    孺人周氏、副室史氏合葬于東吳書院之麓。

    子三:長濬恭,即為忠介後者也;次澄恭,漸恭。

     濬恭嘗謂予曰:『不肖年十二,即随先君出而索食。

    每至江上,先君辄惝怳四顧,指謂不肖,此汝世父故營,所稱瓜瀝軍者也;此故大學士孫公營,所稱龍王堂軍者也;此故大學士沉公營,所稱盛嶺軍者也;此故大學士熊公營,所稱湖山軍者也;又一營介乎龍王堂、盛嶺之間,故吏部侍郎章公軍也;又一營在潭頭最與方國安營相近者,故都禦史甯紹台道于公軍也:此則所謂瓜瀝六家軍者也。

    其夾瓜瀝左右而營者,故錦衣徐公啟睿及予之支軍也;其夾龍王堂左右而營者,故太常林公時對、駕部屠公獻宸及南雷黃氏之支軍也,其湖山之小營,則故侍郎馀姚長官王公正中之軍也;其盛嶺之小營,則故侍禦慈谿長官王公玉藻之軍也:此皆六家軍之麾下也。

    其獨當小亶者,故義興伯鄭公軍也;其在下莊一帶者,故太僕陳公潛夫軍也;其遙駐龛山一帶者,故尚寶朱公大定、平吳将軍陳公萬良、職方查公繼佐軍也;其在分水一帶者,故都督姚公志卓、太僕方公端士軍也;其控扼富陽、桐廬而軍者,故首揆張公營也。

    則又憤怒而言曰:此逆帥方國安營,所稱七條沙軍者也;此王武甯營,所稱西陵軍者也。

    語至此,則必噭然而哭。

    至若翁洲、健跳、石浦諸藩帥之強弱,琅江、長垣、鹭門諸藩帥之順逆,先君嘗終夜為不肖輩言之,而惜其時年尚少,不能強記』。

    又曰:『不肖輩随先君于淮上,時河道制府靳公真賢者,延先君入幕,而先君辭以疾。

    制府乃為假館于外而就谘之,然先君終不自得』。

    又曰:『先君臨終,戒不肖兄弟,故國故君之感,此吾輩所當沒身而已者也;若汝輩則不容妄有逆天之念存于其中』。

    嗚呼!予生也晚,不及奉諸遺老履絇,而世更百年,宛然如白髮老淚之淋漓吾目前也。

    斯即見斯文者,猶将為之涕泗不已,而何況于濬恭兄弟乎哉! 初,侍禦歸自海上也,杭人吳農祥晚出,欲為名高,移書謂侍禦不當出而為索食之遊,侍禦以良友謝之。

    及農祥應詞科之辟,人多之笑。

    侍禦曰:『士之出處各殊耳』。

    其渾厚如此。

     今濬恭已為忠介後,而有子懿蕖,能追念本生,謀為侍禦置墓田以崇祀事,則可嘉也。

    爰即诠次其語,列之蓋上,而繫之以銘。

    其詞曰: 荒朝柱史,東村老農,九死不死,有此幽宮。

    窮冬木介,吾疑為血淚之所封。

     ·明職方主事兼三錢公墳銘 忠介錢公以戊子卒于閩之琅琦。

    其第五弟檢讨殉于福安。

    又七年,其第九弟推官殉于鄞。

    明年,其第七弟兵部亡命發狂而死于崑山。

    君子曰:錢氏有四忠焉。

    而兵部有婦稱奇節,則又四忠之馀烈也。

     兵部諱肅遴,字兼三。

    其世系見諸兄碑志。

    兵部性樂易,喜為詩,亦工書。

    以諸生從軍,初授監紀,未受。

    入閩,以薦入樞曹。

    妻安人鮑氏,方未國難時已納采,未及娶而國難作,閩浙路絕。

    鮑氏父兄欲更擇婿,安人不可。

    父兄歎曰:『非不知其不可,顧錢郎播遷天末,必無生還之望』安人遽齧臂出血為誓,其家愕然而止。

    己醜,兵部從翁洲。

    辛卯,翁洲破,來歸,始成婚。

    安人之年二十六矣。

     甲午,張公蒼水以定西之軍入長江,兵部挈眷與弟推官問道赴之。

    張公倒屣迎曰:『段文鴦耶?江子四耶?尊兄為不死矣』!已而師退,兵部歸。

    乙未,翁洲複歸海上,兵部複與推官赴之,時複潛行中土,結内主之助。

    丙申,大将軍宜爾德再下翁洲,兵部複與推官先期入告,未達,追兵及之,推官死焉,兵部亡命。

     是時兵部同祖兄弟有通籍者,恐兵部兄弟出入焦原無已時,終為家門之累,頗相齮兀。

    兵部乃挈眷居崑山,思得間為入海計。

    己亥,蒼水又入長江,兵部又從之。

    已而兵敗相失,流轉太倉、嘉定間,怏怏不自得。

    一日嘔血數鬥,大呼不絕以死,得年三十。

     安人勉治殡殓,祝髮為尼,與長洲殉難忠臣劉公曙之夫人同居一草菴中,泣血紡績,以求歸赀,數年始得,呼其弟至崑,負骨以歸。

    或勸以焚化,辄哭拒之。

    卒葬之君舅瑞安公墓旁,而身學道于戒珠菴。

    及兄公侍禦舉子濬恭,乃歸撫之,若己所出。

    臨終謂濬恭曰:『我死,當葬汝叔墓旁,無得用空門禮也』。

    濬恭乃以命服殓,為合兆焉。

    是時黃山汪侍郎沐日亂為僧,其卒也議者謂當以儒服殓,而其徒不可,蓋泥于侍郡之無遺命也。

    安人之見卓矣。

    安人尼名定鎔,字覺幻。

     嗚呼!兵部之百折不回,必欲展其初心,而卒以之畢命,亦可哀矣。

    而安人以巾帼芳年,矢苦節以報之,何其烈也!濬恭以忠介為所後父,以安人為慈母,故兼承其祀,而乞予為文以立之墓上,予不敢辭。

    其銘曰: 斯其為故國之雙雙兮,哀魂夜集于冬青之樹。

    鬼車過之,尚知所懼。

     ·明監紀推官葉虞錢公墓志銘 忠介錢公兄弟十有二人,而推官肅典居第九。

    起兵時,諸弟從軍者四人,推官年尚少,未豫也。

    丙戌,從諸兄浮海。

    戊子,忠介殉于琅琦。

    己醜,叔兄檢讨殉于福安,推官展轉閩浙之間。

    庚寅,從亡,共保翁洲,始有監紀推官之命。

    翁洲内附之後,又五年,卒以義死。

    嗚呼!何錢氏之多奇也。

    推官故吾全氏婿,未及娶而航海。

    及歸,卒不克娶而死,其年僅二十六歲。

    嗚呼!錢氏故世受國恩,然忠介仗義于天地崩裂之中者四年,足以報矣。

    檢讨抗守孤城,接踵喪元,亦足以嗣其兄矣。

    推官似亦可以無死,而卒死之,其殆有幸于得死,而恥託于可以無死之說者耶?其亦異矣。

     推官之仲兄侍禦有哭推官文,顧嗛嗛不敢詳其事。

    予嘗以問之先君,則曰,翁洲以辛卯破,甲午,推官與其叔兄樞曹航海複入閩南諸島,因同蒼水張公入長江。

    乙未,蒼水居翁洲,推官兄弟複赴焉。

    然又時時入内地以諜消息。

    丙申,中朝遣大将軍宜爾德帥師再入海,推官方與樞曹渡海告警,追騎至,樞曹得脫,而推官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