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瑞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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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行。

    逆之垅端,面之而歎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類行不留。

    歌不辍。

    子貢叩之不已,乃仰而應曰:“吾何悔邪?”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無妻子,死期将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

    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

    老無妻子,死期将至,故能樂若此。

    ”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惡。

    子以死為樂,何也?”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

    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

    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

    ” 子貢倦于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

    ”仲尼曰:“生無所息。

    ”子貢曰:“然則賜息無所乎?”仲尼曰:“有焉耳。

    望其圹,臯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

    ”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

    ”仲尼曰:“賜!汝知之矣。

    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

    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

    ’死也者,德之徼也。

    古者謂死人為歸人。

    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

    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

    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

    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遊于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

    又有人鐘賢世,矜巧能,修名譽,誇張于世而不知己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

    此二者,胥失者也。

    而世與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列子曰:“虛者無貴也。

    ”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靜,莫如虛。

    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

    事之破<石為>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複也。

    ” 粥熊曰:“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故物損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虧于彼。

    損盈成虧,随世随死。

    往來相接,間不可省,疇覺之哉?凡一氣不頓進,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亦不覺其虧。

    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異;皮膚爪發,随世随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

    間不可覺,俟至後知。

    ”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寝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氣耳,亡處亡氣。

    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耶?”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隻使墜,亦不能有氣中傷。

    ”其人曰:“奈地壞何?”曉者曰:“地積塊耳,充塞四虛,亡處亡塊。

    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

    長廬子聞而笑曰:“虹蜺也,雲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

    山嶽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

    知積氣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

    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

    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

    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于壞。

    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

    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

    雖然,彼一也,此一也。

    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

    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舜問乎烝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

    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

    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

    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

    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

    天地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

    國氏告之曰:“吾善為盜。

    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穰。

    自此以往,施及州闾。

    ”向氏大喜。

    喻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逾垣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

    未及時,以贓獲罪,沒其先居之财。

    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往而怨之。

    國氏曰:“若為盜若何?”向氏言其狀。

    國氏曰:“嘻!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将告若矣。

    吾聞天有時,地有利。

    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産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垣,建吾舍。

    陸盜禽獸,水盜魚鼈,亡非盜也。

    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鼈,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亡殃。

    夫金玉珍寶,谷帛财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重罔己也,過東郭先生問焉。

    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而有之,皆惑也。

    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

    有公私者,亦盜也;亡公私者,亦盜也。

    公公私私,天地之德。

    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邪?孰為不盜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