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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

    隻有遠處的雪山依然矗立在那裡,巍然不動。

    馬繼續奔跑,我的身子漸漸松弛,聽着馬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我的呼吸終于也和我的座騎調和到一起。

    馬要是再繼續奔跑下去,我在馬背上越發輕盈的身子便要騰空飛升起來了。

    升到比那些雪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

    騎手的後代第一次體會到了奔馳的快感。

    隻要這奔馳永不停息,我便從這禁锢得令人窒息的生活中解脫出來了。

     但花臉又是一聲尖利的唿哨,我的座騎在草地上轉了一個彎,差點把我斜抛了去了。

    但我用雙腿緊緊夾住了馬鞍。

    那種即将騰空的感覺讓我快樂地大叫。

    然後,我又把身子緊伏在馬背上,像一個老練的騎手聽着風聲灌滿了雙耳。

    最後,馬猛地收腿站住時,我還是從馬頭前飛下來,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剛觸地的那一刻,身體裡面,從腦子到胸腔,都狠狠震蕩了一下,我躺在那裡,等震蕩的感覺慢慢過去。

    花臉也不來管我,一邊跟馬咕唧着什麼,一邊卸他的寶貝鞍鞯。

    後來,一串腳步聲響到我跟前,我還是躺在那裡,眼望着天空。

    我心醉神迷地說:“我要跟你一起翻過雪山。

    ” 我閉上雙眼,還是感覺到一個身影蓋過來,遮蔽了陽光。

    我說:“我要跟你一起騎馬去溫泉。

    ” 然後,我聽見了威嚴漠然的聲音:“起來,跟我回家。

    ”然後,我看見了父親那張居高臨下的臉。

    我站起來時,父親有些憐愛地拍掉我身上的草屑,但他和寨子裡别的人一樣,不跟花臉說話,他拉着我走出一段,花臉還木然站在那裡,我也頻頻回頭。

    父親臉上又一次顯出一絲絲隐忍着的憐憫,說:“那麼,跟人家告個别吧。

    ” 于是,我父親站在遠處,看着我又走回到花臉身邊。

     我走到了花臉跟前,卻不知說什麼才好,最後,還是花臉開口了。

    他開口的時候,臉上浮現出了拒人于千裡之外的高傲的表情:“你永遠也别想跟我去溫泉,可是我,什麼時候想去就去了。

    ” 他這麼一說,我想再說什麼就讓牙齒把舌頭給壓住了。

    我張了張嘴,聲音快要沖出嘴巴時,又被咽回到肚子裡,再次轉身向父親走去。

    花臉再一次在身後詛咒般地說:“你永遠也去不了溫泉。

    ”是的,我真的看不出什麼時候能去傳說中的溫泉,雪山那邊相距遙遠的溫泉。

    也許賢巴真的能當上解放軍,也許表姐也可以再次時來運轉,新一任工作組長會讓他當上自治州文工團的歌唱演員,但是,當我随着父親走下山去,看到山谷裡就像正在死去一樣的寨子出現在眼前時,徹底的絕望充滿了心間。

     也許是我眼中的什麼神情打動了父親,他有些笨拙地伸出手來撫摸我的腦袋,但我縮縮頸子躲開了他的手。

    他的手徒然垂下時,伴随着一聲低低的歎息。

     關于那一年,我還記得什麼呢?隻記得那一年很快就是冬天了。

    中間的夏天與秋天都從記憶裡消失了。

    這種消失不是消失,而是一切都無可記憶。

    這種記憶的終止是好幾年的時間。

    寨子裡的生活好像一天比一天轟轟烈烈,但我的心卻一天天沉入了死寂的深淵。

    從小學三年級到我離開村子上中學,隻有三件事情,使一些時間能從記憶中複活過來。

     一個是第二年的秋天,表姐結婚了。

    她是生下了孩子後才和寨子裡一個年輕人結婚的。

    表姐親手散發那些糖果。

    到我跟前,表姐親吻了我的面頰,并在我耳邊說:“弟弟,我愛你。

    ” 旁邊耳尖的人們便哄笑起來。

    問她:“像愛你懷裡的孩子還是男人?” 表姐說:“就像愛我的親生弟弟。

    ” 舅母也上來親吻她,說:“孩子,你心裡的鬼祟消除了。

    ”婚後不久,很久不唱歌的表姐又開始歌唱了。

    冬天太陽好的時候,婦女們聚集在廣場中央,表姐拿出豐盈的Rx房,奶她第二個孩子,奶完之後,大家要她歌唱,她便開口歌唱。

    以前的很多歌那時工作組都不準唱了。

    表姐唱的都是工作組教的毛主席語錄歌,但給她一唱,漢字的詞便含混不清,铿锵的調子也舒緩悠長,大家也都當成民歌來聽了。

    寫到這裡,我站起身來站在窗前吸一支香煙,窗外不是整個東京,我所見到的便是新大谷酒店一座林木森然的園子。

    黃昏就像降臨一片森林一樣,降臨到這座園子四周的樹木之上。

    有了陣風吹過,我的心,便像一株暮春裡的櫻花樹一樣,搖落飛墜着無數的花瓣。

     一天表姐歌唱的時候,生産隊的馬車從公社回來。

    跟着穿舊軍衣的工作組,一個穿着簇新軍裝的人從馬車上跳下來。

    那是當上了解放軍的賢巴。

    工作組對表姐的預言沒有應驗,但是,他們對賢巴的預言應驗了。

    那個被工作組領着,因為穿了一身簇新衣服而有些拘謹,同時也十分神氣的賢巴現在是一名解放軍戰士了。

    工作組馬上下達命令,和舅母一樣處境的幾位老人又在廣場上生起了熊熊的篝火,隻是今天他們不必再瑟縮着站在火光難以照見的角落聽候訓示了。

    給他們的命令的是“不要亂說亂動,回去老老實實呆在家裡”。

     然後,舉行了歡慶大會。

    賢巴站在火堆前,胸前紮着一大朵紙做的紅花。

    同樣的一朵紅花也挂在了賢巴家低矮的門楣上。

    然後,工作組長當衆用他把标語寫滿了整個寨子的毛筆蘸飽了墨汁,舉在手上,看着人把一張紅紙貼上了賢巴家的木門,然後,唰唰幾筆,光榮軍屬幾個大字便重重地落在了紙上。

     賢巴參軍了。

    但寨子裡的大多數人依然覺得他不是一個好孩子。

    說他喜歡躲在人群裡,轉身便把聽到的任何一點點事情報告給工作組。

    所以,這天衆人散去時,會場四周的殘雪上多了許多口痰的印迹,好像那一天特别多的人感到嗓子眼發堵一樣。

    但是,我們這些同齡人卻十分羨慕他。

    他才比我大兩歲,才15歲就參軍了。

    這意味着這個年輕人在這個新的時代有了最光明的前途,以後,他再也不用回到這個村子裡來了,即便他不再當兵,也會穿着舊軍裝,腰裡掖一把紅綢裹着的手槍,去别的寨子當工作組。

    甚至當上最威風的工作組長。

     很多老人都說我不是一個好孩子,因為我不跟人說話,特别是對長輩沒有應有的禮貌。

    工作隊的人也這麼說我,他們希望寨子裡寫漢字最好的學生能跟他們更加親近一些,但我不能。

    父親悲戚地說:“叫人一聲叔叔就這麼困難嗎?”但我一站到他們面前,便感到嗓子發緊發幹,沒有一點辦法。

    小學校一年一度選拔少先隊員的工作又開始了。

    我把作業做得比平常更幹淨漂亮,我天天留下來和值日生掃地,我甚至從家裡偷了一毛錢,交給了老師。

    但是老師好像一切都沒有看見。

    我們都十三四歲了,小學也快畢業了,但我還是沒有戴上紅領巾。

    而每年一度的這個日子到來的時候,我的心裡仍然充滿了渴望。

    一天,老師終于注意到了我的渴望,他說:“你能把作文寫得最好,你就不能跟人好好說幾句話嗎?”他還教了我一大堆話,然後領着我去見工作組的人。

    路上,我幾次想開溜,但是那種進步的渴望還是壓倒了内心的怯懦。

    終于走進了工作組居住的那座石頭寨子。

    工作組長正在看手下人下棋,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他還不時聳動一下肩膀,以防披在身上的外衣滑落。

    他的手下人每走一手棋,他便從鼻子裡哼一聲:“臭!” 老師不斷用眼睛示意我,叫我開口,但我找不到一個合适的機會。

    因為工作組長幾次斜斜眼睛看我和老師時,我都覺得他的眼光并沒有落在我身上,而是穿過我的身體,落在了背後的什麼東西上。

    人家用這樣的眼光看你,隻能說明你是一道并不存在的鬼影。

     我感到舌頭開始發麻,手上和腳上那二十個指頭也開始一起發麻。

    我知道,必須在這之前開口,否則我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否則紅領巾便永遠隻能在别人的胸前飄揚了。

    終于,我粘到一起的嘴唇被氣息沖開,嘴裡發出了一點含糊的聲音,連我自己都沒有聽清。

     工作組長一下便轉過身子來了,他說:“喲,石菩薩也要開金口了!” 我的嘴裡又發出了一點含糊的聲音,老天爺如果憐憫我的話,就不應該讓我的舌頭繼續發麻。

    可老天爺把我給忘記了。

    不然的話,舌頭上的麻木感便不會擴展到整個嘴巴。

     工作組長的目光越過了我,看着老師說:“你看這個孩子,求人的時候都不會笑一下。

    ” 老師叫我來,是表達進步的願望,而不是求他。

    雖然我心裡知道這就是求他,不然我的舌頭也不會發麻。

    但他這麼一說,我就更加委屈了。

    眼睛裡有滾燙的淚水湧上來,但我不願意在他面前流出淚水,便仰起臉來把頭别向了另一邊。

    這是我最後一點自尊了。

     但别人還是要将她徹底粉碎,工作組長坐在椅子上,說:“剛才你說的什麼我沒有聽清,現在你說吧,看來,你說話我得仔細聽着才行。

    ”我的身後,傳來了曾經的朋友,現在已經穿上軍裝的賢巴嘻嘻的笑聲。

    而我的淚水馬上就要溢出眼眶了。

    于是,我轉身沖下了樓,老師也相跟着下來了。

    冬天清冽的風迎面吹來,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老師歎了口氣,把無可救藥的我扔在雪地裡,穿過廣場,回小學校去了。

     我突然拔腿往山上跑去。

    我再也不要生活在這個寨子裡了。

    曾經的好朋友賢巴找到了逃離的辦法,而我還沒有找到。

    所以,便隻能向包裹着這個寨子的大山跑去。

    穿過殘雪斑駁的樹林,我一路向山上狂奔。

    我還看見父親遠遠地跟在身後。

    等他追上我時,我的臉上淚水已經流幹了。

    我坐在雪地上,告訴父親我不要再上學了。

    我要像花臉貢波斯甲一樣一個人住在山上。

    我要把掙到的每一分錢都給家裡。

     父親什麼也沒說,但我看到他的臉在為了兒子而痛苦地抽搐。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