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回 嘯侶命俦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台上施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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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已先問道: “秀兒,邢飛鼠來了麼?”苗秀答說:“我二人還未接出,邢飛鼠已同了一大幫人在谷口外面等候,再如無人出去,便要派人登門投帖了。

    ”花四姑聞言看了呂、郭二妖道一眼,随問:“你二人在谷口引接邢飛鼠,可遇見什事麼?” 苗氏弟兄聞言心中一動,料有原因,隻得照實答道:“我弟兄二人在谷口正和邢飛鼠說話,忽聽崖上有人冷笑。

    先當是敵人黨羽,心想:阿娘此次給雙方評理,雖然明幫蔡老前輩和他為敵,但并沒有叫明,在未交手以前,他們此來是客,得按江湖上過節禮數光明走進,不該鬼頭鬼腦、暗伏隐處笑人,一時氣憤,挖苦了幾句,不想崖上那人明是幫助邢飛鼠來的行徑,卻說與敵人素昧平生,隻為無心路過。

    聞說兩家講理之事,來看熱鬧,因嫌谷中路不幹淨,走高了腳,反将我二人辱罵了好幾句。

    我二人氣忿不過,叫他下來較量。

    他也不下來,說了幾句便宜話,定規在村中見面,隻鬼叫一聲,便不答話了。

    适才經過外面看台,西看台上,隻有一個像是敵人徒弟的窮漢,靠着台柱瞌睡,此外并沒見有什麼出色的人,也許還未進來,或是隐藏别處搗鬼都不一定。

    邢飛鼠等一幹敵人已由查老大公迎出,命我二人入報,請阿娘和諸位禅師、真人早點出去,都快到了。

    ” 郭雲璞便問:“崖頂那人,你二人想必未見他形貌,他走時可是一聲長笑,人便飛出老遠的麼?”苗成剛答說:“正是。

    ”花四姑倏地面現怒容,朝二人啐了一口,說道: “無用的廢物!我常和你們說,外問異人甚多,尤其這次,對手一面有呂暄、馬玄于、司空曉星和老愉兒等人在内,他們手眼甚寬,什麼入都能約到,什麼事都做得出,更是絲毫大意不得。

    行時還和你們說:今日我們雖承諸位禅師、真人大力相助,表面裝出大方,無什偏向,暗中卻須格外小心在意,一一不可招人輕看,二不可随便說話,生出别的枝節。

    你二人見了敵人,如會說話,怎會使那瘟神冷笑?崖上那人姓簡名潔,無緣無故決不會強行出頭,管人閑賬。

    這厮從不說诳,‘無心經過,來看熱鬧’的話不假。

    必是你二人年輕無知狂妄,将他招惱,本來不緻出手的,平自為你幾句活,受人譏嘲丢人不算,還多出一個強敵。

    雖說我們有諸位神僧。

    真人,各路英雄相助,不緻挫敗,不也費事麼?這厮出了名的纏夾精,隻一尋上誰,便沒完沒了。

    尤其是這厮不但精通飛劍,并擅隐形飛遁,來去無蹤,極難傷他,他卻可在暗中随時尋你晦氣。

    我聽人報,人已進村,現在理他不好,不理他也不好,好些為難。

    都是你兩個冤家惹的麻煩,還不快滾到前面去!” 二人挨了一頓罵,知花四姑性剛氣暴,不敢分辯,帶愧辭出。

    花四姑随邀在座諸人起身。

    呂憲明邊走邊答道:“眼前這些敵人,多半俱不是諸位道友之敵,隻此一人惹厭。

     但有二位禅師在此,怕他何來?”花四姑心想:你們隻說大話,可知此人太不好惹,今日敗固不了,便勝也無甯日!當着這些請來的高人面前,不便再說氣餒的話,随口應道: “我是恨這兩個蠢子年幼無知,有諸位在場相助,還怕他麼!” 且不提花四姑等率衆外出,那邢飛鼠一行正走之間,忽見金眼神猖查洪由内接出,苗氏弟兄迎住,略說兩句,便往村中飛跑,改由查洪接出。

    葛鷹哈哈怪笑道:“兩狗崽子被我吓跑,且看這老刺猖對我們有什屁放?”查洪平日雖極剛暴,也知今日之事不是容易開發,使氣不得,聞言仍就前迎,故作未聞。

    葛鷹見他走近,越衆迎上,說道: “老刺猬,今天我兩個又對面了,少時還打不打?”查洪道:“老偷兒少說閑話。

    今天的事,依我想,最好大家出頭給廣、浙兩幫講和,給江湖上留點義氣,免動幹戈如何?” 葛鷹笑道:“我是這一面的人,如何說法?再者今天除了本題,還引出别人的事;你那位老相好,又不該約了好些妖僧惡道;就我願意,也作不了大家的主。

    還是聽天由命的好。

    你這人性情直爽,平時也沒做什麼事。

    老花婆一生所行所為,你不是不知道。

    她年輕時嫌你長得醜,理都不理;到了老來,卻用幾句米湯叫你給她賣命。

    現在仗着約了一些秃驢雜毛,已不把你看在眼裡。

    有這些妖僧妖道在場,又顯不出你來,言不聽,計不從,卻把你當狗一般支使。

    你也偌大年紀,何苦跟在裡頭瞠這渾水?玩笑歸玩笑,休看我和你相打,卻還喜歡你始終是個漢子,好話勸你。

    愛聽不聽,你自尋思去吧。

    ” 查洪為人剛愎執拗,隻為昔年愛上花四姑,剃頭挑子一頭熱,到老心腸不變。

    雖不再有同穴同衾之想,依然甘為所用,花四姑又善用權術籠絡,益發覺着對方看中自己,沒齒不二。

    先總以為身是主人惟一老友,既尊且親,交情至厚。

    及至連日來了許多妖僧妖道,花四姑競把這些人奉若神明,日夕禮奉,言聽計從,對于自己,竟與以前禮貌判若天淵。

    明明為好勸她幾句,不特置若罔聞,一句不聽,因自己素看不起這類左道妖邪,反恐為她慢了來客,時常叮囑少管閑事,處處顯出以前全是虛情假意。

    本就時常想起難過,終以為人誠實,對友熱心,想過便拉倒,依然為她出力;葛鷹這一勸說,不禁提醒,把新愁;日恨一齊勾起,越想心越涼,不禁憤火中燒,須發皆欲倒豎,當着外人面前無從發洩,隻怒答道:“你哪來許多廢話!今天人多,我不和你打了。

    又和前晚一樣,平白耽延别人工夫。

    諸位請吧。

    ”衆人知他已被激動,暗中好笑。

    當下由葛鷹陪着,一直走到村内廣場西看台上落座。

     這時在台上假寐的那窮漢已不知去向,另有主人派出和邢飛鼠這面比較認識的知賓獅王雷應,甘肅蘭州金天觀主邱野鶴、江蘇洞庭莫-峰震澤雙雄尤植、尤幹、蘇州玄妙觀丐頭歪嘴阿三朱洪福五人接待作陪。

    因時辰未到,雙方約請的人均還不曾到齊,各坐兩邊客台上飲茶談笑。

    待不一會,主人女鐵丐花四姑,同了十來個準備少時逞強、哪方不肯聽勸便和哪方較量的首要人物一同走出,走至當中主台上落座。

    邢飛鼠便命手下丐徒往當中主台投帖。

    照着規矩,遇到這等場合,雙方無論約多少人,都是一兩個主體當事人出頭答話,同來的人,各歸一面,除身分名頭本領俱已到家、能夠說一不二的,可在事前或是當場站出發話外,餘下隻在台上飲食,準備話不投機出場對敵。

    向例雖是不聞不問,但遇地主如真是個前輩成名人物,也須在事主之外另備名帖,打一招呼。

     這時邢飛鼠這面諸英俠既未把花四姑放在眼裡,又以老丐惡貫滿盈,早欲除去,隻為内中還連帶着别位忠義之士的仇恨,欲俟本人尋她報複,延遲至今。

    恰值老丐殺星照命,潛伏了好些年,放着現成福不享受,平白受人連激帶蠱惑,妄自逞強出頭,起初隻是廣、浙兩幫丐頭借地評理,如不暗助廣幫惡丐蔡烏龜,本着江湖規矩公平處理,也不緻鬧出亂子,隻為心貪,受了廣幫一份極重的厚禮,一存私心,約了一些能手,想強出頭,壓浙幫賠罪。

    浙幫知道不敵,也去約人。

    花、蔡二人見對方所約更比他厲害,恐怕丢臉吃虧,又輾轉約請能人抵擋。

    浙幫得信又向丐仙等求救,于是越約越多。

    雙方勢力俱極強盛,被一幹成名多年的前輩劍俠知道,恰好花四姑的仇人蔡一娘母女也想乘機報仇,大家合在一起為邢飛鼠張目,俱想:難得這班妖邪之徒聚在一起,正好此時為世除害,一網打盡。

    哪會把敵人放在心上?除邢飛鼠一人還略講一些過節外,餘人俱未照江湖規矩行事。

    花四姑偏又自己立腳不住,昨夜聽了妖僧妖道的話,恃有大力在後,故示大方,不把來人看在眼裡,妄自尊大,并未派人沿途迎接,又不先去主台上相候,先予人以口實。

     邢飛鼠見主人無禮,當然還敬。

    花四姑接帖一看,覺彼邢飛鼠年才四十,不執後輩之禮自己呈帖,卻命徒弟投帖;同來諸人在西客台上各自放聲談笑,顧盼自如,也無一人來打招呼,隻是尺許黃帖寫着“邢飛鼠拜”四個茶杯大字,也未附有約請什麼樣賓朋候教字迹,分明狂妄己極,看自己不起。

    但對方雖是後起,以前道路不對,并無師門淵源,隻管情理算是後輩,胚不出他娘家,無法計較。

    當時怒火上升,朝來人冷笑道: “這是你師父的帖麼?你對他說,何時人齊,聽請好了。

    ” 邢飛鼠雖有俠丐英名,是浙幫中第一人物,但并不是丐頭,徒弟也有限。

    這次原因廣幫惡丐犯規,也不往總團頭處挂号投帖,徑在西湖惡化蠻鬧,連傷多人,當地大小團頭制他不住,反為所傷,沒奈何往上天竺請出邢飛鼠,将兩惡丐擒住,初意不為己甚,那兩惡丐有一個是蔡烏龜的義子,外号粉頭蛇,本是自告奮勇出來開碼頭,仗恃廣幫聲勢,不敢把他怎樣,不特破口大罵,并将家法黃棍打斷,百折不服,這才惹惱邢飛鼠,将他釘封,連那同夥也留了記号,一起命人與蔡烏龜押送回去。

     此時天下各省乞丐,隻廣幫最富,江、浙、湘、蜀次之。

    廣幫丐首蔡烏龜,名雖是個乞丐,家中廣有田園店鋪,姬妾尤為衆多,隻為年已六十,廣田自荒,一個人照應不過來,便由這些義子幹嗣分任其勞,他也明知不問,烏龜之名也由此得來。

    粉頭蛇便是他第十一房愛妾的面首。

    釘封,乃丐幫處置同類的酷刑,隻有對方十惡不赦,犯了幫中大禁,人又兇狡蠻橫不服管束,才行使用,身受的人情形極慘。

    蔡烏龜激令粉頭蛇往外面開碼頭,雖是為了愛妾被占吃醋,對方這等不留情面,也實難堪。

    加以粉頭蛇行時說走便走,那愛妾本不知道,一旦聽說在浙江被人釘封回來,開箱一看,粉頭蛇渾身糜爛腥穢,血肉狼藉,見了群丐和情人,隻怒目吼得一聲“為我報仇”便自慘死。

    愛妾當時一恸幾絕,和蔡烏龜哭鬧不休。

    蔡烏龜當即向押送人發話交代,同時天台丐首欲奪全省團頭之位,早和廣幫勾結,又把花四姑引了出來,名為借地評理,實則雙方拼個死活。

     邢飛鼠将人釘封以後,總團頭知事鬧大,再三和邢飛鼠商量,自己讓位。

    邢飛鼠因一當丐首便有許多煩瑣之事,哪有平日隐迹風塵專做任俠尚義之事來得爽快,并且總團頭業已目殘,照情勢不當不行,沒奈何,隻得即日拜竿接位。

    因是為日無多,又忙于四處求援請人,手下徒黨除近在杭州者外,好些都不認識。

    投帖這一個年約三十餘歲,初投到時,拿着邢飛鼠當年從師為丐時惟一的師兄蕭山縣丐首大頭神羅三升一封親筆信,說來人名叫金線阿泉,人極能幹有本領,無論什事都可叫他去做。

    羅三升識字無多,信上盡是别字,并未說明行輩,本欲以禮尊待,及問本人,自稱是羅三升新收徒弟,份是師侄,也就不再和他客氣。

    照例總團頭有事,各縣丐首俱應派人前來,邢飛鼠因這次名是群丐講理,實則關系甚大,不是尋常化子打架,或講什過節,真有本領的人太少,來人多了反倒誤事,所以事前不曾發帖傳知。

    可是名頭在外,各縣丐首,除天台、蕭山,一存敵意,一是老年師兄,不曾親來,餘者都是親率有本領的徒弟趕來助場。

     邢飛鼠見來人在乞丐隊中雖是好手,這等大場面都出不去,隻得勉強的留了些,餘各用婉言謝絕。

    金線阿泉因是老師兄差來,又見談吐不俗,精氣内斂;對于江湖過節禮數又頗當行,便令随在身邊,随時聽派。

    因自己這面頗多高人,如以丐對丐,即丐仙門下徒弟便用不完,因此隻命做些機密雜事,也沒盤問他有何真實本領。

    阿泉人極本分,每有差遣,聞命即行,凡事俱如人意,辦得十分圓滿,卻是不矜不伐,平日無事随在船上,見人老一張笑臉,連一句話也沒有。

    有人問他以前出身來曆,隻是含糊答應。

    誰都料他出身必好,可是誰也沒測透他的深淺,他也總沒叫過邢飛鼠一聲師叔,到必要稱請時,隻是官稱。

    邢飛鼠平日脫略形迹,不計人禮數,也未在意,為他長于應對,便命前往主台投帖。

    花四姑隻當是對頭手下尋常丐徒,見了名帖隻顧發怒,竟未留意查看來人形貌神情。

    及至發完了話,阿泉冷笑應道:“邢團頭來時說,此次雖承各方友好老前輩厚愛,來幫場面,因是有理不在人多,公道自在,事前并未發柬相請,也不曾輾轉求人想幫忙,多是本人自發自己駕臨,更沒有一位強出頭打橫的,人到齊否全不相幹。

    客随主便,隻要客人和蔡團頭約請的人到齊,招呼一聲,立即過來候教,無不奉陪!” 花四姑聽他聲高語亢,神色不遜,但頗得體,急切間想不起挑錯的地方,心又氣急,正想開口怒斥他說話為何如此大聲,一眼瞥見來人年紀不大,卻似一個熟臉,尤其那精光的亮,隐蘊兇威的一雙重瞳怪眼,黑眼珠特大,幾把全眼眶撐滿,直看不出什麼眼白。

     分明以前熟見之人,隻差了一個年紀。

    猛地想起三十年前一個熟人;不禁心中一驚,氣焰頓斂,身上直冒涼氣,話到口邊,竟未說出。

    微一停頓,阿泉己滿面獰笑,揚長往西客台走了回去。

    花、蔡兩黨先見來人無禮,知道姜是老的辣。

    花四姑隐身乞丐,在綠林中孤軍獨樹,縱橫數十年,威名遠震,江湖上過節禮數爛熟若流,口頭上向不饒人,照此情形不等動手便先發作,給仇人一個大下不來。

    哪知事出意外,已然眉勃目怒,就要雷霆暴發,隻看了來人一眼,忽似想什心事,面帶驚容,遽收威勢,坐令來人昂然走去,人已回台,鬧得連旁觀不服想要喝間的人,都失去開口關于,發作不出,好生驚訝忿怒,隻想不出久經大敵的人怎會如此?互相對觑,做聲不得。

     人去以後,花四姑忽然驚覺:受一無名小輩無禮頂撞,隻顧心中想事,竟忘發話,當着許多人,相形之下未免難堪,不禁又愧又忿,隻得故作自然,冷笑一聲,喊道: “秀兒,傳知開席,并告訴邢團頭,既是他的高朋貴友差不多到齊,可即過來人席答話。

     你再請蔡老先生一聲。

    ”苗秀應命,便站在後台,先朝西客台邢飛鼠這面把手一拱,高聲喝道:“浙江省邢團頭聽者!家母有命,既是閣下所請高朋貴友,無須等候,可即過來人席,少時當着在座神僧真人以及各路水旱英雄,與廣東廣西總團頭蔡老前輩三對六面評理好了。

    ”說罷,又朝東客台把手一拱,說道:“家母有請蔡老前輩入席,以便少時三對六面,憑着江湖義氣,與伍祖門中行規,和浙江省新升團頭邢朋友評理。

    ”一面吩咐鳴鑼開宴。

     這時,兩邊客台上人都在高聲說笑,人語喧雜。

    苗秀在正台口高聲一喊,東客台全都側耳靜聽,西客台上,丐仙手下十五六個徒弟以及衆小弟兄依舊言笑自如,一些老輩劍俠也在各自談笑,直似無人理會。

    苗秀說時已看着生氣,忽聽身側不遠有人冷笑發話道:“再有一會便報應臨頭,還要狂呢!”語聲低而近,聽不甚真。

    先還疑是自己人在說浙幫狂妄,說完側顧立處,雖是台口,相隔兩邊客台各有十好幾丈,身後主位也有四五丈,決非在座諸人所說。

    猛想得那耳音甚熟,明是谷口迎客時崖上發話的對頭。

    心中一驚,不敢招惹,恰值話已說完。

    邢、蔡二人俱已起立往當中主台走來,隻得隐忍,退回花四姑身側侍立。

     彼時化子行規至嚴,這類席面照例是三盤七碗,當中一個大瓦罐,盛着許多雜菜,用具也極粗糙殘缺,表面仿佛簡陋,但是此乃規習所限,實則主人産業衆多,錢财富有,又以當日之舉關系一世英名,樣樣力求精美。

    明知蔡黨早在裡面吃過,邢黨也必吃過才來,自擺盛筵隻是應景,依然不肯草率。

    那瓦罐中所盛名為雜菜,有類乞食所得,内用卻是山珍海味、雞鴨魚肉荟萃一起,無一不是上等材料;其餘的菜肴也都品佳味美,便尋常酒樓菜館也做不出。

    尤其是席面早已設好,執役人多,各有專司。

    一聲令下,隻見捧盤送菜的人上下往來如織,百十桌盛筵參差擺齊,自有兩台知賓邀請人座不提。

     蔡烏龜應聲立行,先到主台。

    花四姑故示尊禮,起身迎接,雙方行禮落座。

    邢飛鼠後到,花四姑便以老前輩自居,隻略欠身,把手伸出略讓。

    那座位是當中一字橫列,用四張八仙桌拼在一起,正面坐着花四姑和兩個和尚、五個道士;兩橫頭仍是一東一西,分設着雙方當事大腦的座位。

    正面主席之下,另各用四張八仙桌拼成兩個大方桌,一邊一桌,按品字形設好,當中卻空出三四丈方圓之地。

    每桌俱空着外一面,餘下三面各坐四人,共是二十四個花四姑約來助威的有名人物。

    邢飛鼠看出花四姑盛怒之下竟連面子都不顧,公然對客現出尊卑軒輕。

    心想:你既據做,不講過場,我也樂得給你難堪!便不向在座諸人請教禮叙,将手微拱,朝衆一個半環,随着主人手讓,徑往西橫頭席位昂然入座。

    花四姑和在座諸惡黨見他目中無人之概,好不怒恨,無如對方是客,主人先不謙恭,無法責人簡慢,隻得強忍氣忿,都想:少時便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暫且由你狂去。

     坐定以後,花四姑便命進酒。

    當即有随侍徒黨,提了一把有缺口的上上等宜興紫砂壺,先給蔡烏龜把酒斟上。

    按理本該主人派出兩人,同時為當事人敬酒,以示無所偏袒。

     先給蔡烏龜斟已是不合。

    苗秀因是恨極邢飛鼠,又見花四姑怒極,為想乘機屈辱敵人,暗中授意報複的人先給蔡烏龜斟酒,再給在座諸人一一斟完,然後給邢飛鼠斟上。

    邢飛鼠暗中好笑:這小家行徑,于我何損?隻坐在那裡微笑,不以為意。

    花四姑老奸巨猾,江湖過節禮數爛熟如流,隻為昨晚大撥到來,滿心高興,以為穩操必勝之券。

    誰知一早起,先聽同黨報說,昨晚歸途曾遇一高人,看行徑頗似邢飛鼠約請而來。

    一則恃有妖僧在場,自信還敵得過,又以那高人隻是路過,事出揣測,并未看準他落腳之所。

    雖然有點掃興,還不怎樣着急,仍照預定方略行事。

    跟着拂意之事聯翩而來:既因過于招搖,把相隔萬裡的強敵惹來,又因見着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勾動一樁心病,邢飛鼠再沒把她看在眼裡,連急帶氣,又存隐優,無形中,心便失了主宰。

    隻顧任性使氣,竟忘了自身是主,越是仇敵,氣派舉止越應大方,苗秀再不懂事,酒斟過後,花四姑才覺出不對,但是無法挽救,微瞪了苗秀一眼,索性将錯就錯,不作理會。

    照例把手中杯朝衆一舉,說了幾句客套。

    衆人也各舉杯相謝,隻邢飛鼠坐在那裡不動。

     花四姑知一開口必惹無趣,隻裝不見,等三遍酒斟過,菜全上齊,再舉箸橫眉,做完謝菜儀式,便開始發話道:“我們伍祖門中弟子,一向受着野狗惡奴欺淩。

    自從元朝至大年間創立七十四條行規,供奉三祖三仙,将天下割成十八行省,共設二十七個分團,由此日興月盛,不僅不受外人欺淩,後來反助朱洪武奪了元朝天下。

    可恨朱洪武見我們上輩諸老前人功勞大大,人數大多,難得安排,聽信沈萬三的毒計,用藥酒将鳳陽府吳老師祖害死。

    假說當化子的人福命都薄,所賜田業不令終年享受,每年必須出外當上三月化子才保住平定無事。

    一面想下許多陰謀,命地方官和他手下爪牙随時暗算。

    不消數年,十幾位幫他打天下的老前輩俱被害死。

    首腦一失,我們隻得重又過那吃苦受氣的日子。

    ” “到了明朝天啟年間,我們化子中又出了一位高人,便是現在神堂所供的竹竿老祖,重訂行規,因是上了官家的當,永不許徒子徒孫再與他們聯合。

    同行全奉老祖之命行事。

     後來老祖升天,臨終遺命:十八省地方大大,自己升天以後,決無人可以承繼,為免互相争奪,便将平日處罰徒子徒孫的大小五根朱漆刑杖,分斷成大小二十六節,傳授二十六位門人,分任十八行省、二十六團的團頭,各管各地,一直相沿至今。

    雖然互不相轄,可是本行中人最重義氣,講究吃遍天下,足踏萬方。

    照例對于遠方來投的一行弟兄,隻要答話時還出娘家,不特許他随意行動,還應随時随地關照;來人要是和上輩有交情,或是輩分較高的,更須指地供養,格外款待,以見自家人的義氣;不過來人也須遵守當地的行規,不論是自己出身和受人款待,除非路過,均須一到便向當地團頭挂号,才能出身做生意。

    此是各位老祖前人遺留下本行人的規矩,相傳多年,無人違背。

    中間也有不明事體的徒子徒孫,一時冒失犯了過錯。

    向來多是主人讓客,看在對方師長情面暫時容讓,再去告他師長,事後處罰。

    即便雙方起了争執不肯甘休,也隻請出本行有名的老前輩,按着行規評理,結局總是各把徒弟當衆略微處罰,使大家都過得去。

    誰也念在江湖義氣,對自己人沒有不了的過節。

    因當事初起時雙方都顧情面義氣,隻管祖師前人所留家法極嚴,輕易無人做那絕情的事,所以有了過節也容易了斷。

    ” “這次廣、浙兩幫同行弟兄在西湖邊上口角鬧事,因為廣幫徒弟犯規,不服當地團老勸誡,緻将邢飛鼠兄弟惹怒,用家法毒打不算,還給釘封回去。

    蔡老兄弟見浙江幫一點不留情面,便想親自登門辦理。

    我老婆子昔年在北五省雖然混過幾十年,并非浙幫中人,因蔡老兄弟是我好友,邢飛鼠兄弟雖隻聞名未見,但我近年隐居在此,總算本鄉本上。

    惟恐雙方見面言語不忿,一個不好,失了本行義氣,還要使浙江全省同行後輩受上多年的苦難,為此發帖,延請兩幫頭領和江湖各路英雄、諸老前輩、神僧真人駕臨,與雙方評理化解,作一了斷。

    我想一隻碗不響,兩隻碗才會叮裆,事須兩來,莫怪一人。

     雙方鬧事,我老婆子隻憑耳聞,就有一面之詞,難于作準。

    好在事有事在,雙方俱都請有高朋貴友臨場,誰也不難誰硬吃下去。

    便我老婆子既作中人,說話也須有個理路,難于偏向一人,也不能聽憑誰的人多勢盛,便欺壓人。

    為此三曹對六面,請雙方各說以前經過,由老婆子等主人出頭評判是非曲直。

    不論哪一面,如若自知理虧,看我老婆子和諸位神僧真人、老前輩的薄面,聽從良言,知錯認錯,自無話說;否則對面搭有擂台,可各憑本領高下,決一勝負。

    此事勝者為強,我們當主人的自不能置身事外,也隻好誰有理幫誰了。

    話要說明在先,以免到時反說主人偏向。

    現在話已交代明白,應請雙方先說以前經過和現在的心意,以便我們中人當衆評判曲直。

    我們本鄉本土,廣幫兄弟遠來是客,就請先發話吧。

    ” 廣幫惡丐蔡烏龜以乞丐隐身,平日不是在兩廣各偏僻要路上做那綠林生涯,便是在各海濱口岸殺人越貨,勾結夷人做那種種不法之事,縱橫數十年,向來無人敢惹,不料手下親信徒黨會被人釘封,押送回去。

    雖然死的是他情敵,面子總是難堪;一方又經愛妾極力慫恿,覺着此仇不報,一世英名全都掃地。

    為此不吝數萬金銀延請能人,率領徒黨親來報仇。

    自恃約有幾個精通飛劍法術的妖人,氣焰甚是高張。

    及見邢飛鼠氣概昂藏,甚是傲慢,越發忿怒,恨不能當時便把仇人碎屍萬段才快心意。

    無如事先沒想到事鬧這大,人來這多,對方勢力也不可侮。

    衆目之下,既由花四姑出面,以評理為名,不得不有一番做作。

    聞言獰笑一聲,朝主座諸人把手一拱,大聲說道:“姓邢的是什人物!我不值與他對話。

    現在當時同去的徒弟在此,待我喚他當衆說那經過,看看可有這情理?” 說罷大喝:“阿彭快來!” 随有一個短小精悍、缺去一耳的漢子應聲奔上台來,先朝中座諸人和蔡烏龜跪倒,磕完一個頭起立,又朝四外作了一個環揖,然後轉身向内,高聲說道:“諸位老前輩、師父尊長在上,小徒兒徒孫名叫彭三台,人都叫我阿彭,隻因十六師弟粉頭蛇張月東,前者一時高興,約了阿彭到杭州遊西湖。

    我們明人不做暗事,當着諸位老前輩和各路英雄好漢、高朋貴友,不說一句假話。

    起初隻是随便遊玩,看看景緻,并無用意。

    因在路上聞說浙幫總團頭是個年老無恥的廢物,專一巴結官商,向人搖尾巴,顯他自己好吃好穿過好日子,不管别人死活,我二人恨他給本行丢臉,想拔他的棒頭是真的。

    不曾想他在空帶了多少徒弟,競吃我二人不倒。

    他沒奈何,派人到上天竺把邢飛鼠搬來。

    我二人本領雖打他不過,但是骨頭卻硬,不肯給師父丢人,始終不服,也是有的。

    邢飛鼠一心想我廣幫丢臉,見我二人不肯輸嘴,張師弟氣忿頭上又罵了幾句難聽的話,竟不顧江湖義氣,将張師弟釘封送回。

    人已被他們毒打非刑,遍體鱗傷,這一釘封,自然非死不可。

     這厮忒已狠毒,竟在釘封以前,給張師弟口中灌了一些藥,成心叫他多受活罪,挨着幾天活命,好掃師父臉皮。

    阿彭憤極,叫他一齊釘封。

    這厮不肯也罷,卻将我左耳削掉,算留記号。

    我為張師弟死得太慘,要想給他報仇,看這狗仔報應,再者人已被他制住,想死也辦不到,隻好由他派了狗黨押送回去。

    這些全是實話。

    雖然我和張師弟上來有點理虧,但這厮不該如此兇毒;今雖承諸位老前輩出來作主,一則我師徒和他仇深似海,二則這厮狂妄無知,報應該到,也決不肯聽話,不如免去虛文,雙方拼個死活來得痛快。

    ” 說到這裡,倏地旋轉身,戟指邢飛鼠獰笑道:“姓邢的,今天是你出頭日子,也是你報應臨頭日子。

    我阿彭上次不曾死,便有今日。

    現有諸位老前輩在,少時自必有人将你碎屍萬段。

    我話已完,活着不能親手殺你,先到陰間等你較量好了。

    ”随說,手伸處,拔出腰間佩刀便往頸間抹去。

    這類事,照例得成全他的義氣,不能攔阻;并且經此一來,雙方更無和解之望。

     在場諸人俱知蔡烏龜因上次阿彭不死在杭州,卻讓人押着,随了釘封回來,太沒骨頭,隻管評理和解是口頭禅,結局非拼個死活不可,仍想在事前把場面找足,以顯他門下徒黨有骨頭、不怕死,特意囑咐阿彭如此做法。

    阿彭知道蔡烏龜言出法随,不死也是不行,樂得大方慷慨,買個死後風光。

    哪知他那裡剛把話說完,咬牙切齒待要自刎,場上同黨也都準備給他喝彩,就在這橫刀就頸、性命呼吸之間,倏地眼前一花手腕一痛,刀便被人劈手奪去,同時人影閃處現出一人,來勢迅速已極,連點聲息全無。

     邢飛鼠原意,按着評理規矩,等對方發完了話再行辯駁,不曾想阿彭前在上天竺被擒時那等膿包怕死,竟會舍命來這一套。

    明知對方想借阿彭露臉,以當場的壯烈行徑,洗那前番被擒之恥,好使理歸一面;又加上一條人命,為花四姑等主持評禮人先占地步,到時好派自己過錯,不緻被人指摘她有偏向。

    實則粉頭蛇釘封緻死之由,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