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燈下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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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想起李南泉那句“再話巴山夜雨時”的約會,就回轉身來,深深地向走廊上點了個頭道:“李先生,你還有這樣的雅興啦?我是很願參與你們這個雅叙的。

    晚上見罷。

    那時,我打着燈籠來,不是更顯着有詩意嗎?”這時,李南泉看到溪上木橋下,水裡漂泊着一件衣服,很像是自己的小褂子,便冒雨走上橋去,要去拾起他這件褂子。

    奚太太以為李先生追着上來了,自己正跟蹤丈夫,還沒有工夫和鄰居閑談,就遙遠地向李南泉搖搖手。

    搖手之後,又感到這拒絕并不好,于是把三個手指比了嘴唇,然後向外一揮,學一個西洋式的抛吻。

    李南泉看了,真覺得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隻得哈哈大笑一聲,振作自己的腦筋,以便鎮壓自己的肉麻。

    也是笑得大着力,身子一歪。

    幸是雨壓的竹梢,已低與人高,趕快将竹梢子拉着,才沒有滾下橋去。

     李南泉笑道:“你總還是不放心于我。

    其實我并沒有什麼意外的行為與思想。

    抗戰知道哪年結束喲?長夜漫漫,真不知以後的年月,我們怎樣混了過去,哪裡還有鄰居們這些閑情逸緻?”正說着呢,突然一陣“嘩嘩”的聲音,由遠而近,直到耳朵邊來。

    李先生說句“雨來了”,就向屋子外奔了去。

    他站在檐下向外一看,這西北角山谷口子外,烏雲結成了一團,和山頭相接。

    那高些的山頭,更是被雨霧籠罩着。

    那雨網斜斜地由天空裡向下接牽着,正是像誰在天上撒下了黑色的大簾子。

    這簾子還是活動的,緩緩地向面前移了來。

    在雨簾撒到的地方,山樹人家,随着迷糊下去,在雨簾子前面,卻是大風為着先驅。

    山上的樹木和長草,推起了一層層深綠色的巨浪。

    半空的樹葉,随着風勢順飛,有兩三隻大鳥,卻逆着風勢倒飛。

    還有門口那些麻雀兒,被這風雨的猛勇來勢吓倒了,由歪倒的竹林子裡飛奔出來,全鑽進草屋檐下。

    李南泉看了這暴風雨的前奏曲,覺得也是很有趣的。

    站在屋檐下隻管望了出神。

    李太太走了出來,拉着他向屋子裡走。

    皺了眉道:“怪怕人的,你怎麼還站在這裡?”李南泉道:“這雨景不很好嗎?隻有這不花錢的東西,可以讓我們自由向下看。

    ”正說着,頭上烏雲縫裡,閃出了一道銀色的光,像根很長的銀帶子,在半空裡舞着圈圈。

    便是這人站的走廊上,也覺得火光一閃。

    李太太說句“雷來了”,趕快就向屋裡奔去。

    果然,震天震地的一聲大響,先是“噼哩哩”,後是“嘩啦啦”,再是轟然一聲,把人的心房都震蕩着。

     李南泉笑道:“你們女太太,就是這麼一點能耐,怕雷。

    ”李太太道:“為什麼不怕雷,電不觸死人嗎?”李南泉笑道:“我也不敢和你辯論。

    正打着雷呢。

    ”李太太那蒼白的臉上,聽了這話,也泛出笑容來。

    李南泉呆呆站着,隻聽到門外的大雨,像潮水一般下注。

    李太太還是抵了門,站着不讓出去。

    因為雨既下來了,雷聲就小了一點。

    李太太神色稍定,扭轉頭由門縫裡向外張望了一下。

    李先生笑道:“你怕雷,靠了牆根站着,那就相當危險,牆壁是傳電的。

    ”她聽了,趕快就跑到屋子中間的椅子上坐着,兩手環抱在胸前,也隻是昂了頭向窗外望着。

    李南泉沒有攔阻,立刻将門打開來。

    随了這門的打開,那雨點像一陣狂浪,向人身上飛撲着。

    他隻是開了門,倒退兩步,向外看了去。

    那門外的雨陣,密得像一叢煙霧,遮蓋着幾丈路外,就迷糊不清。

    那茅草屋檐下的雨柱,拉長了百十條白繩子,由上到下,牽扯着成了一片水簾。

    對面山上的草木,全讓雨水壓倒在地。

    山頂上的積雨,彙合在低窪的山溝裡,變了無數條白龍,在山坡上翻騰不定,直奔到山腳下,一直奔到大山溝裡來。

    這門口一條山澗,已集合了大部分的山洪,卷着半澗黃水,由門前向前直奔。

    屋子前面就是山溝的懸崖,山洪由山上注到崖下,沖擊出猛烈的“轟隆”之聲。

    這屋子後面的山,也是向下流着水,直落到屋檐溝裡。

    以緻這屋子周圍上下,全是猛烈的響聲,這屋子在雨陣裡面,好像都搖搖欲倒。

      李太太坐在屋子中間,身上也飄了三兩點雨點。

    她搖搖頭道:“好大的暴風雨。

    已經是秋天了,還有這樣的氣候。

    究竟四川的天氣,是有些特别。

    ”李南泉道:“不如此,怎麼叫巴山夜雨漲秋池呢?”李太太說着話,突然凝神起來,不說話了。

    偏着頭,向屋子裡聽了一聽,失聲道:“别鬧唐詩了。

    裡面屋子裡,恐怕鬧得不像樣了,你去看看,恐怕有好幾處在漏雨。

    ”李南泉奔到屋子裡去看時,東西兩隻房角,都有像檐注一樣的兩條水漏,長牽着,向下直流。

    東面這注水,是落在裡外相通的門口,僅僅是打濕了一片地。

    西面這注水,落在自己睡的小床鋪上。

    所有被條褥子,全像受過水洗似的。

    他“呵呀”了一聲,趕快把被褥扯了開去,然後找了個搪瓷面盆,在床頭上放着。

    小孩子們對于接漏,向來就很感到興趣,立刻将瓦盆、痰盂、木盆,分别放在滴漏的所在。

    大小的水點,打在銅、瓷、木三種用具上,“叮當的笃”,各發出不同的聲音。

    小山兒拍了手道:“很有個意思,像打鑼鼓一樣。

    裡面屋子中間,還有一注大漏,我們再用一樣什麼東西去接。

    ”小白兒聽說,跑出門去,在廊檐下提進一口小缸來了,笑道:“這東西打着好聽。

    ”李太太迎上前,伸手在他頭上打了個爆粟,瞪了眼道:“家裡讓大水沖了,過的是什麼日子,你還高興呢。

    這種抗戰生活,不知道哪一天是個了局,真讓人越過越煩。

    ”說着,把臉子闆了起來,向李南泉瞪着眼。

    李先生笑道:“一下大雨,房子必漏,房子一漏,我就該受你的指摘,其實這完全與我無幹。

    ” 李南泉沒想到他是這樣的大方,便道:“這是想不到的事。

    這陰雨天,怎麼會失火呢?”劉副官毫不猶豫地,将頭一歪道:“沒問題,這是人家放的火。

    ”吳春圃聽了這話,心裡倒是一動,問道:“不會吧?劉先生何以見得?”他道:“在我後面這幾問房子,堆些柴草,向來是沒有人到的。

    尤其是這樣的陰雨天,經過一大截濕地,更沒有人到後面去。

    沒有人去,也就沒有了火種。

    可是剛才起火的時候,我到後面去看,是兩間屋子同時起火。

    那還罷了,我這前面屋檐下,堆了幾百斤柴棍,原是曬過了一個時期,就要搬到後面去的。

    不想我到後面去救火,前面這些柴棍子也着了火。

    所以燒得非常猛烈,讓我措手不及。

    什麼東西,都沒有搶救出來。

    這是火燒連營的手法,前後營,左右營,一齊動手,我幾乎成了個白帝城的劉先主。

    ”說着,他慘笑了一下。

    李南泉道:“真有這事,放火的人,什麼企圖?”劉副官道:“瞧我姓劉的有點辦法,有點不服氣吧?”這時,有幾個鄉下人來了,都拿着水桶水瓢。

    劉副官迎向前去,向他們搖搖手道:“我這屋子,四處是火,潑兩桶水,沒有用。

    兩旁鄰居的屋子,已經拆倒了,也用不着潑水。

    大家隻要監視着這火星子,不要向遠處的人家屋頂上飛,那就行了。

    我這個人是個硬漢,燒了就燒了,不在乎救兩塊窗戶闆出來。

    多謝各位的好意。

    ”說着,他向各位來救火的人,連抱了兩下拳頭。

     李、吳二人,對看了一眼。

    李南泉道:“這火大概不要緊了。

    太太們在家裡是害怕的,我們回去看看罷。

    ”劉副官道:“的确,二位趕快回家去看看。

    這年頭,人心隔肚皮,難保府上茅草屋檐下,不會有人添上這麼一把火。

    ”李吳二人對于這話,都是答複不_會的。

    但是他們隻能在心裡答複,口裡卻說不出來。

    增加了一句“我們回去了”,也就走了。

    他們背着火場的紅光,向回家路上走。

    而對面山路上,隔了兩三裡路,卻射出兩道白光來。

    這兩道白光,像是防空的探照燈,直射着這邊山峰,照得草木根根清楚。

    白光所照的地方,果然是如同白晝。

    吳春圃道:“誰把探照燈帶到這地方來玩?”李南泉道:“這不是探照燈,這是汽車前面的折光燈。

    你想,在這泥濘的山路上,一九四幾年的新式座車,知道跑得有多快,若是沒有強烈的折光燈,坐車的主兒,就太不保險了。

    ”正說着,路上有人大聲叫着:“劉副官,完長到了。

    ”這人是劉副官的好友王副官。

    吳春圃是個爽直人,有話擱不住,兩下相遇,就代答道:“劉副官正遇了不幸的事情,家裡被火燒了。

    ”王副官一面走着一面笑道:“火燒了屋子有什麼要緊?劉副官火燒了眉毛,完長回來了,他也應當去迎接。

    我們這行當,是幹什麼的?不就是送往迎來嗎?”說着,他又大聲喊:“完長到了!”他這喊叫,非常靈驗,劉副官真丢了家裡失火不管,搖晃着手電筒來了。

     李、吳兩人還沒有到家,兩位副官,已是很快地走了過去。

    隻聽到他們說:“到了到了。

    今晚上,陰雨天,為什麼還下鄉來呢?”他兩個人過去了,吳春圃站在路上呆了一呆,回頭看看劉副官家裡抽出來的火苗,還是兩丈多高。

    在那火光中,還隐約看到他那瓦房的屋脊,分明還是不曾倒坍下去。

    他就歎口氣道:“這樣看起來,作官的确是不自在。

    劉副官所作的官,拿等級分起來,恐怕還是小數點以下的。

    連家裡着了火,都不去顧,而是接上司要緊。

    ”李南泉笑道:“他不是自己交待清楚了嗎?隻要有完長一天,他燒掉房子并不算什麼。

    不過這樣看來,抗戰的前途,那還是相當的危險。

    作官的人,逢迎上司,比傾家蕩産還要緊呢。

    ”他們說着話,走近了家門。

    李太太舉了一盞菜油燈,迎到茅檐外來,攔着道:“你們說話,還是這樣口沒遮攔。

    人家願意,你管得着嗎?雨止了,漏也止了,我們該休息了。

    ”吳先生暫不回家,站在屋檐外,擡頭向天上看看,又向周圍看看。

    那村子北頭的火光,照得頭上的烏雲,整個變成紫色,并不露一粒星點。

    隻有那草屋上飛出來的火灰。

    山谷對過的人行路上,探照燈似的白光,又奔來了四道,像白虹倒地,在漆黑的夜空裡,更覺得晶光耀眼。

    在這白光後面,卻是汽車的喇叭聲,發着“嗚嗚”怪叫。

    甄子明也在廊下,他淡淡笑道:“巴山夜雨環境之下,這情形,夠得上說是聲色俱厲吧?” 奚敬平笑道:“提起魯仲連,我自己真好笑。

    我現在免不了請李兄作魯仲連,而事實上,我就是作魯仲連下鄉的。

    ”李南泉道:“你和誰作魯仲連?”奚敬平道:“中秋節前,石太太進了城,找着正山,在大街上扭起來,實在不像個樣子。

    最後,這位太太就跟着石先生,他到哪裡,她也到哪裡。

    她不吵也不鬧,就是這樣老跟着石先生。

    上街買東西,看熟朋友,不怕她跟。

    若是接洽一點什麼事情,或者看生疏的朋友,太太跟着,就怪不便當。

    一連三天,他熬不過太太,隻好和她一路回家來談判,共謀解決之道,而且約了我來作證。

    其實這無談判可言,也用不着朋友作證。

    石太太隻希望丈夫抛開了那位小青姑娘,一切沒有問題,不但過去的事,她可以忘個幹淨,而且往後願改變态度,絕對好好地伺候先生。

    ”李南泉道:“這問題似乎是很簡單了,石先生的意思怎麼樣呢?”奚敬平将兩道眉毛皺了起來,搖搖頭道:“越簡單越不好解決。

    正山的意思,認為小青這個女孩子,孤苦伶仃,若将她抛棄了,人海茫茫,叫她依靠誰去?而且站在一個男子的立場,始亂而終棄之,在良心上說不過去。

    他固然不希望石太太在家裡容留她,可是把她另安置在别的地方,并不幹犯石太太什麼事,卻要石太太不過問。

    依我看來,這本來是無所謂的,然而石太太有個更簡單的原則,要石先生守一夫一妻制度。

    但石先生不守這個制度,她也不離婚。

    她也不去告石先生重婚,她認為小青不配作她的對手。

    ” 奚太太站在那面大路上,看到李南泉向外面笑着,她就索性扭過身來,向窗戶裡面點了個頭,笑道:“你們笑我什麼?以為我作得太美了嗎?”李南泉站起來,向她連連欠了兩下身子,笑道:“到我們舍下來坐坐嗎?”奚太太将傘尖子向前一指道:“他們在街上吃小館子。

    約我作陪呢。

    你二位也加入,好不好?”李太太道:“你們的問題,都算解決了嗎?”奚太太道:“談不到什麼解決,反正總要依着我的路線走。

    而且老奚現在他也知道,我和方二小姐已經認識,二小姐有個電話,怕他老奚的差事不根本解決。

    加之我這麼一修飾,他把我和人家比試比試,到底是那個長得美呢?他也該有點覺悟吧?”她說到了這句“美”,将身子連連地扭上了幾扭。

    李南泉實在忍不住心裡的奇癢,哈哈大笑起來。

    奚太太左手提了傘,右手向他一指道:“缺德!”她就颠動着高跟鞋,踏得石闆路“撲撲”作響,就這樣地走了。

    李太太在窗子縫裡張望着,笑得彎了腰,搖着頭道:“我的老天爺!她自己缺德,還說人家缺德呢!”李南泉道:“你現在可以相信我的話不錯吧?女人的化妝品,就是作征服男子的用途用的。

    ”李太太歎了口氣道:“女人實在也是不争氣。

    像袁太太為了要美,打胎把小八字也丢了。

    結果,為男子湊了機會,他又可以另娶一位新太太了。

    我想起一件事,剛才我看到有幾個道士向袁家挑了香火擔子去。

    袁四維還和他的太太作佛事嗎?”李南泉道:“祭死的給活的看,這倒是少不了的。

    ” 失火的所在,是村子頂北頭。

    以距離論,大概在一華裡上下。

    這時,飄了一天的雨還在下着。

    雖然全村茅屋,是容易着火的,但有了這兩個條件,大家還相當安心,都從容地走到雨地裡來看。

    那邊的火勢,并不因為陰雨天而萎縮,極濃的煙頭子,作出種種的怪狀,向天空裡直奔。

    濃煙的下面,火光吐着幾丈高的大舌頭,像長蛇戲舌似的,四周亂吐。

    在火光上面,火星子像元宵夜放的花炮,一叢叢噴射。

    随了這火焰的奔騰,是許多人的叫嚣聲,情形十分緊張。

    李南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