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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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笑道:“剛才你和方完長的小姐說話,我看到的,你朗個認識的?她的架子好大喲!平常她騎馬、坐轎走街上過,好遠好遠别個就要躲開她。

    哪個有那樣大的膽,敢跟她擺龍門陣?奚太太跟她說了話,她又派了手下的官員送你東西,怕你不會發财。

    該歪!我早不曉得,要是早曉得的話,我就叫劉保長對你家裡的事,多多照應些。

    ” 方公館在這鄉下,是第一等的洋式房子,恐怕這地方自有史以來,也沒有建築過這樣好的房子。

    在高達兩裡路的山巅上,用青石和青磚,建築了三層樓的大廈,由山腳下直到屋子的走廊,全是大青石塊,砌着寬可一丈的坡子路。

    這路砌得像洋樓的盤梯一樣,旋轉着上了山坡,而四周都是松林環繞,風景也十分好。

    奚太太平常也走山麓下過的,擡頭看着這立體式的洋樓,塗着淡綠的顔色,矗立在高山上,倒覺得這是人間的神仙府。

    抗戰期間,到後方來的人,誰不是冒着莫大的犧牲,來掙這口硬氣的?這裡就是數人住着竹片黃泥夾壁的屋子,屋頂上隻蓋了些亂草。

    而方家卻是這樣舒服,單說這大青石砌的山坡,也夠窮公務員蓋幾百間瓦房的。

    所以她每次經過這裡,受了正義感的沖動,總得在路上吐出幾片口沫。

    這次不然了,她到了山腳下,首先定一定神,對那青石山坡的起點所在,先注視了一下。

    因為那地方對峙着立了兩根石柱,好像是個山門的形勢。

    那裡就站着一位守門的衛士。

    要上山,首先就得說服這個人。

    她注視過後,她高興起來了。

    這個衛士,就是昨天送東西去的一個。

    他必然認識。

    于是緩步前去,先向那個人點了個頭,笑道:“這位先生,你還認識我嗎?”他笑道:“我怎麼不認識?昨天下午,我還送東西到你家去的。

    你真到公館來回謝嗎?”奚太太道:“那是當然呀。

    我怎麼上山去呢?” 她這樣一懷疑,對那鏡子就多看了兩眼。

    劉副官回轉身來,向他又招了兩招手,輕輕地叫着來。

    奚太太為了要把鏡子裡所表現的缺點,予以糾正,她就極力聳起兩塊腮肉,并翹起兩隻嘴角,當是由内心裡發生笑容來。

    兩隻肩膀,也微微地擡起。

    因為如此,這兩隻垂下來的手,就有點像張着翅膀似的。

    走到二層樓口上。

    劉副官回過頭來看到,卻吓了一跳,低聲問道:“奚太太,你這是幹什麼?”奚太太道:“我不幹什麼呀。

    我怕我的樣子,過于愁苦。

    特意放出一點笑意來。

    這樣,也免二小姐見了我們說是來求事求錢的。

    ”劉副官搖着頭,同時搖着兩手,笑着一彎腰道:“不用,你還是自然一點的好。

    我看了都受不了,何況是二小姐。

    ”奚太太沒想到自己特别的謹慎,倒反惹起人家的不滿,隻得強笑道:“專誠來見二小姐,我是怕太随便了。

    對二小姐失敬。

    ”劉副官笑道:“若是你怕失敬的話,倒是照老樣子去好些。

    你兩隻手别張開來呀!這好像是沾了兩手油,不敢挨着身體似的,那是怎麼回事?”說着,他還親自把她兩隻手扶了一扶。

    奚太太到了這裡,也隻好一切都由着他擺布,把姿态恢複了平常的樣子,跟了他走去。

    到了樓中間,有兩扇闊大的白漆門,張開着,又是垂着白紗的垂幕。

    隔了漏紗,就可以看到裡面的陳設,擺得富麗堂皇。

    因為她到這裡,已沒有工夫,也沒有勇氣,敢去仔細端詳。

    她已看到二小姐身上穿了件杏黃色繡牡丹大花的睡衣,在屋子裡端坐着。

    她坐的是一張極大的沙發,上面鋪了織花的龍須草席。

    在沙發面前,擺了一張茶幾,上面放了一方福建烏漆的托盆,裡面有西洋瓷的杯碟,有銀制的刀叉。

    這不用說,是二小姐進早點用的。

    在這個疏建區裡,不要說用這些洋東西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也很少聽到說。

    連整個大重慶,西餐館子的西餐,每人就隻有刀叉一把,杯碟早就改了國産瓷器。

    二小姐在家裡,就是這種排場,這實在把整個大重慶都比下去了。

    她還沒有進去看主人翁,早已震驚,這已不是重慶人家了!她這樣怔怔地站着,聽到二小姐說了句“叫她進來罷”,劉副官就代掀着垂下來的紗幕,點了頭請奚太太進去。

    她走到那大客室裡,還是先來個鞠躬禮。

    二小姐向她将下巴颏點了兩點,問道:“你來到我這裡什麼意思,要找什麼事情工作嗎?”奚太太心裡,當然是如此。

    不過她想到了,原來是說明了向二小姐緻敬的,現在決不能見面就承認這句話,便笑道:“承二小姐賞了那些東西,今天特意來緻謝的。

    ”二小姐提起托盆裡的牛乳罐子,向咖啡杯子裡斟了去。

    很不在意地向她回話道:“那些月餅呢?是人家送我的。

    我在這裡也隻住幾天,吃不了這麼些個。

    都賞給底下人了。

    賞完了還有餘,所以送點你的孩子吃,放在我這裡,也許是白喂了耗子。

    至于豬肉和米,也是這樣。

    我賞給公館裡的聽差、轎夫們各一份。

    給你的多些,大概夠兩三份,這算不了什麼。

    ”奚太太一想,好哇,原來是給轎夫吃的。

    可是她依然滿臉堆笑地道:“我們窮公務員人家,過節哪有這些吃的,真是全家都沾了恩惠。

    ”二小姐斟完了牛乳,将托盆裡的白手巾,擦抹着刀叉,笑道:“你老遠跑了來,就是向我道謝,那也太客氣了。

    你總還有什麼事要找我吧?我先聲明,你若是向我募捐要錢,可免開尊口。

    凡是中國人,都說我家有錢,都向我家募捐,我還捐不了許多呢!就算是我家有錢吧,也是本分。

    為什麼人家看了都眼紅?”奚太太看看二小姐的臉上,略帶了幾分怒色,心裡一嘀咕,更不敢說什麼了,笑道:“不敢,不敢,我實在是向二小姐道謝來的。

    ”這時,劉副官在垂幕外,伸頭張望了兩次。

    二小姐将手上的刀叉,向外招了兩招。

    劉副官進來了,筆挺地站着。

    二小姐望了他道:“這位奚太太,她起個大早,爬上山來見我,她說隻是表示謝意,什麼也不要求。

    ”劉副官道:“是的,她在外面見着我也是這樣說的。

    她是很欽佩二小姐的。

    ”二小姐點點頭道:“這倒讓我過意不去。

    她家住在這裡,有便,也不妨周濟她們一點。

    這附近的機關,若是有用女職員的,你給她留點意,順便向我提一聲,我可以給她介紹介紹。

    ”奚太太真沒有想到二小姐一轉念頭,就有這樣大的好處,怎樣也忍不住内心發出來的笑意,簡直連眉梢、眼角全活動了,立刻垂着兩手,深深地向二小姐鞠了個躬,不夠九十度,也有七八十度。

    二小姐将手上的叉子,指了劉副官道:“以後有什麼事,可以和他商量。

    這個地方,我一個月來不了幾天。

    好啦,沒什麼事,你就走罷。

    我怕人家站在我面前要求事情。

    ”奚太太又鞠了個躬,說一聲“謝謝二小姐”。

    她覺得二小姐有恩惠了,不能把背對着她走出去。

    她竟是半側了身子,作螃蟹走路,走到垂幕邊,手掀着紗幕,第三次又鞠了個躬,才背轉身出去。

    劉副官随在後面,将她送到樓下。

    她回轉身來伸手和他握着,還俯了半截身子,笑道:“劉先生,多謝你的盛意。

    改天我請你。

    ”劉副官因二小姐對她果然有好感,也向她客氣着道:“往後有機會,我再去奉看罷。

    ”  這時,奚太太真是躊躇滿志,帶了笑容,走下山去。

    在第二、第一兩個崗位邊經過的時候,那衛士也沒有向她打聽什麼。

    她卻自我介紹地向人家點了個頭笑道:“我見着二小姐了,對我非常的客氣。

    她答應我以後還可以來見她。

    以後免不了還要麻煩呢。

    ”-衛士們對她,也就換了一副顔色,向她嘻嘻地笑着。

    到了山下,首先遇到的,就是村子裡的地方權威人士劉保長。

    他原是在路旁一塊石頭上坐着的,看到奚太太來了,老遠地站起,向她深深一個鞠躬。

    假如奚太太向二小姐行的鞠躬禮,并沒有超過九十度的話,-她這就算撈了本了。

    劉保長笑道:“奚太太已經見到二小姐了?”她一昂頭道:“那是什麼話,她約我去的,有見不着的道理嗎?她和我足談兩小時,談得非常得勁。

    我還是在她那裡吃的早點。

    ”劉保長笑道:“是的,他們家有下江廚子,一定做好了雞絲面,大肉包子。

    ”奚太太淡笑道:“你們鄉下人,就隻知道肉包子,雞絲面罷了。

    人家講衛生,早上要進營養品,吃的是西餐,乃是乳油面包,真正咖啡,還有麥片粥,雲南火腿,雞絲湯。

    ”劉保長笑道:“我還是猜到了一樣,有雞絲。

    奚太太,曉得這樣清楚,自然是二小姐把這些東西,全都請你吃了。

    ”奚太太道:“那是當然啦。

    她約我早上去,一來為了天氣涼快,二來就為的是請我吃早點。

    假如她這兩天不進城的話,一定還要大大地請我一次。

    我臨走的時候,她拉着我的手,親自送到半山腰,約了再會呢。

    ” 她走上山來,本就是一身熱汗。

    現在到了這裡,耳朵裡一點聲音沒有,第一就感到這身子換過了一個環境。

    屋子外的樹木,和屋子裡的家具,全是綠陰陰的。

    山風由窗紗裡吹了進來,不但一點不熱,而且那涼氣撲到身上,卻是讓人毫毛孔有點收縮。

    她心裡想着,若是這樣抗戰,就是抗戰一百年,那又有什麼關系?怪不得在這裡服務的人,連轎夫都是歡天喜地的了。

    這時,聽到一陣腳步響,有人操着上海音的國語道:“這個人倒算是多禮。

    既然是表示敬意的,就讓她來罷。

    到二層樓見我。

    ”那腳步聲就由客室外的門廊,走上樓去了。

    奚太太曉得這是二小姐,趕快牽牽自己的衣襟,又理理自己的頭發,然後站在屋子裡等着。

    劉副官一掀紗簾,向她招了兩招手,她也就跟着他走了出去。

    這門廊轉彎,有個靠壁的衣帽架子,配合了兩塊大玻璃磚的鏡子,奚太太向鏡子裡看時,一個棗子臉的人,穿了一件舊藍布大褂,瘦削着兩隻肩膀,像是衣服沾不着身。

    尤其是那臉色不正常,又好像是被捕的犯人,要到法庭上去聽候宣判,滿臉帶了恐懼的情緒。

    她心想着,這不就是我奚太太嗎?怎麼會弄成這樣一副形象? 她在路上站着,想了一想,覺得不管怎麼樣,對于二小姐,總是一個接近的機會,這就又向二小姐鞠了個躬道:“我們這破草房子,也是很有意思的。

    二小姐要不要下馬來參觀一下呢?”二小姐舉着馬鞭,向山溪兩旁的房子,橫掃着指了一下:“就是這些房子,不都看到了嗎?你們全是公教人員的家庭吧?”奚太太道:“是的,都是公教人員家庭。

    公教人員的生活……”二小姐對于哭窮求救濟的話,聽得實在太多了,憑了她的經驗,不但人家說完了上句,她就知道下旬是什麼,而且隻看人家的顔色,她就知道人家是什麼意思了。

    所以奚太太說到這裡,她立刻就攔阻着道:“公教人員的生活,現在不算壞呀。

    你們沒有到戰區去看看,我們在前方作戰的士兵,那都過的是什麼生活!人家不但生活苦,而且還要拼了性命去打仗呢!這地方風景很好,柴水又很便宜。

    你們住的這房子,既然是風景很合宜,而且空氣新鮮,這太舒服了。

    還有一件好處,就是這裡四圍是山,中間是個深谷,對于躲避空襲,乃是很安全的地方。

    現時在重慶住家,要找這樣一個安全地方,那是很不容易的,你們住在這裡,實在是應該十分滿意的。

    ”奚太太想着,有新鮮空氣,人就該滿意,難道人生在世,光呼吸空氣,就可以過日子嗎?她心裡這樣想着,臉上自也透出了一點猶豫,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