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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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甩文時候一樣,有些搖曳着它的大腿。

    當袁先生向下一放的時候,那兩條腿捷足先登,已是墜落下來了。

    袁四維紅着臉笑道:“抗戰四年,一切因陋就簡,已是簡陋得不成樣子了。

    ”他彎着腰把那兩條腿拾起來看時,卻沒有了穿眼的木栓了。

    他打着哈哈,說了聲笑話。

     李南泉看到這情形,早就明了了,因挽着客人的手道:“這大熱天,遠道而來,請到屋子裡去坐罷。

    ”張玉峰還不曾移步,那邊的袁四維已是不能耐,就向這邊笑嘻嘻地點了一個頭道:“南泉兄,這位先生,就是你說的那位要蓋房子的朋友嗎?”李南泉不曾把内容告訴張玉峰,他又正是要找房子的人,如何可以當面否認?因點點頭道:“是的!但是我還不曾知道這位張先生的真意如何?”袁四維丢開李南泉就向來客深深地點了_下頭道:“這位貴姓是張?”張玉峰自是點頭承認了。

    袁四維笑道:“好面熟,我們好像在哪裡會見過。

    ”張玉峰因人家那樣客氣,倒是不好不理,便也站住了腳,回問人家貴姓台甫。

    這麼一寒暄,袁四維來個一見如故,立刻口裡說着話,人向這面走來。

    李南泉心裡雖說了十幾聲“讨厭”,但人家已是走到了面前,又當着張玉峰的面,不好怎樣冷淡了他,這就笑道:“我們回到屋子裡坐罷。

    ”袁四維伸着手,連說“請、請”。

    跟了主客到屋子裡,先拱了手笑道:“我和李先生作了多年的鄰居,十分要好,簡直和自己弟兄一樣。

    李先生的道德文章,真是數一數二的,于今讓他隐居在山谷之間,真是埋沒了長才。

    兄弟在敬佩之中,又增加了一分同情心。

    不是極好的朋友,誰肯到這裡來探望他?俗語道的好,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貧居鬧市,尚且不免冷落,況居深山乎?張先生這樣熱天到深谷中來看窮朋友,這番古道熱腸,就不是等閑之輩。

    ”說着打了個大哈哈。

      林南泉聽到他這番恭維,真覺周身的毛孔都在收縮着。

    可是在張玉峰不能明白袁四維的用意以前,隻把随便的言語去暗示他那是不能讓他了解的。

    若說得詳細了,又抹了袁四維的面子,隻是含着笑,連說“不敢當”。

    恰是張玉峰并不考慮,就說是要到這裡來找房子。

    那袁先生坐在一邊,兩隻眼睛睜得多大,就是向李南泉望着。

    李南泉沒法子不理,這就把袁先生要蓋房子,以及自己曾初步向袁先生接洽的話說了一遍。

    張玉峰道:“那好極了,我絕對加入。

    内人膽子太小,自經過這次大轟炸後,她在城裡住着是惶惶不可終日。

    我已經把她送到南岸朋友家裡去住了。

    不過這究竟不是個辦法。

    不知道這房子要多少時候才能蓋好?”袁四維突然站起來兩手一拍,笑道:“這問題太好解決了。

    房子最遲一個月可以蓋起。

    在房子沒有蓋起以前,張太太可以搬到舍下來住,我家裡有的是空房子,爐竈也現成。

    若是張先生搬家人手不夠,舍下有幾個出力的人,也可以協助一切。

    随便張先生定個日子就可以。

    ”說着,昂起頭來,身子搖晃了兩下,接着道:“我生平就是喜歡交朋友。

    ”張玉峰向窗子外看去,見隔壁一幢土牆瓦頂的洋樓,四周都有玻璃窗,外面配着長廊,在長廊外,一面是山溪,一面是半畝大的平地,栽了些草木花和樹秧子,在這個村子裡是最整齊的房子。

    因向外面一指道:“那就是袁先生府上嗎?”他連連地點着頭道:“是的,是的。

    樓上樓下,全有空房,任憑張先生挑選。

    肥馬輕裘,與朋友共,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說着,又是搖擺了全身,去洩那股文氣。

     李南泉含着笑容,迎出了屋子,老遠地擡着手笑道:“張兄,你言而有信,說是來,果然來了。

    ”張玉峰穿着一套灰色的中山服,手裡拿着一頂軟胎草帽,放在胸前,當了扇子搖,跨着步子順了下溪橋的坡子,向這草屋檐下走了來。

    他額角上的汗珠子,總是豌豆那麼大一粒。

    他在小衣袋裡,掏出一條帶灰色的布手絹,隻管在額頭上亂擦着汗。

    口裡不住地道:“專誠拜訪,專誠拜訪。

    ”然後兩隻手抱了帽子亂拱着,走到了廊沿下。

    李南泉站在走廊上同他握着手,因笑道:“在大轟炸的時候,我以為你會到這裡來躲避一下。

    現在大轟炸已經過去了,你又來了。

    ”張玉峰笑道:“我那時也不在城裡,在歌樂山鄉下。

    轟炸以後,我才進城的。

    我看到了城裡被炸以後的那般慘狀,我深深感到城裡住家,危險性太大,就是在附近住家也十分不安全。

    我到過這裡兩次,覺得這裡危險很少,就以你這帶房屋而論,兩旁夾着大山,在中間一條深溪,炸彈投下來,無論是什麼角度,也很難投中這些屋子。

    ”他說着話時,舉起手上的草帽子,向屋子周圍的大山招展着。

    而他說話的聲音,也未免大些。

    對過袁家,有一條屋旁的小走廊,是沿溪岸建築的,那就正和這邊屋子相對,這裡大聲寒暄,就驚動了對過的袁先生。

    他像演戲—樣,先在屋角上伸出頭來,對這裡探望了幾次,然後大聲說着,這些小孩子真是害人,怎麼把廊沿外這些竹子都砍了呢?他一面說着,一面走向廊子上來,且不看這邊,兩手反在身後,低了頭視察懸崖上那些毛竹子。

     李南泉倒為了這事,吃上一驚。

    袁先生約來閑談,這完全是他的意思,還有什麼疑難不成?為什麼要說私話?不免靜下心來,仔細聽去。

    這就聽到袁四維大一點聲音說:“你們一會把茶葉米全放在桌上,像撿米蛀蟲一樣撿着,自然就會把米和茶葉分開來。

    有個幾十片還不夠了嗎?再不夠,抓點茶葉末子在裡面摻着就是。

    ”李南泉這才明白,主人說了拿他的好茶葉,家裡發生了問題。

    那何必讓人發生困難呢?于是站起來在屋子裡踱着步子,預備走了出去。

    袁四維走進屋子來,拱着手道:“請坐請坐,我還有點好茶葉,是湖南來的朋友送的,我沒有舍得喝,把瓷器瓶子裝着封好了口,免得走了香氣。

    用點好水,泡上兩杯茶,我們把茗清淡一番,倒也不失山居樂趣,我兄以為如何?”李南泉道:“談談可以,不必泡茶了,我們一路在山路上走着,先看看蓋房子的地勢,好不好?”袁四維笑道:“不,我已經叫家裡人預備了,還有一點下茶的好東西呢。

    ”說着話,他又在門口抵住了,李先生真也沒有法子可以走出去,隻好又在竹椅子上坐下。

    過了十來分鐘,袁家的小孩子,果然送來了兩杯茶,一隻是玻璃杯子,上面蓋一隻小醬油碟子。

    一隻是蓋碗,可是名存實亡,恰是敞着碗口,他們家裡是特别恭敬客人,把那醬油碟子蓋着的玻璃杯子,遞到客人面前來。

    李南泉因為聽到先前的那番隔壁話,不免隔了玻璃向裡面看着,果然,茶葉裡面摻和了許多的米粒。

     李南泉“咦”了一聲道:“怎麼回事?我那新藥酒,立刻發生了效力嗎?”李太太道:“真的,你給她什麼藥酒喝了?她這個人,已經是半神經,你再給她一副興奮劑,她簡直要瘋了。

    ”李南泉倒不給她什麼答複,隻是哈哈大笑了一下。

    李太太道:“果然的,你玩了什麼花樣?奚太太這個人無所謂,是她自己來借的,我們借給她就是了。

    下次奚先生回來了,若是知道我們借給她東西吃,讓她一晚上沒有睡覺,那不大好吧?”李南泉笑道:“我給她雖是食糧,可是這食糧并非用口吃的。

    詳情你不用問,你明天就知道了。

    也必須到明天,這事情才有趣味。

    ”李太太聽先生說得這樣有趣味,便也不再問。

    次日早上起來,站在走廊屋檐下漱口,這就看到奚太太手裡拿了一本書,斜靠了走廊的立柱,看了個不擡頭。

    心裡想着,這很奇怪,昨天她大鬧特鬧,由人間鬧到陰間,怎麼今天安得下這心去,一大早就起來看書?便笑道:“老奚,你真是修養到家呀。

    昨天的事,你已是雨過天晴,今天你就能耐下這心情,站在走廊上看書。

    ”奚太太這才放下了書,擡頭向她看看,因道:“不相幹,是小說。

    ”李太太道:“是什麼小說?”奚太太舉着書看了一看,不大介意地道:“這是武俠小說。

    不,也可以說是偵探小說。

    ”李太太道:“你看武俠小說,看得這樣入神,也可以說是一種奇迹了。

    是黃天霸,還是白玉堂?”奚太太道:“這書上,對這兩個人都提到,他們是正在比武呢。

    ”李太太小時,把僦公案》《七俠五義》這類小說,看得滾瓜爛熟。

    她想:隔了幾百年的人,怎麼會比起武來呢? 李先生聽了這話,也是哈哈大笑。

    奚太太向他瞟了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又要用俏皮話來奚落我了。

    可是我也常聽到你說過,女孩兒家愛好是天然。

    你說良心話,你不願意你太太化妝化得漂漂亮亮嗎?我們敬平就是嫌我不化妝。

    我原來的意思,認為在這抗戰時期,一切從簡,能夠節省些時間與金錢,那就節省些時間與金錢罷。

    倒不想這點善意,他完全不了解。

    那末,我就依了他,也化妝起來,化妝之後我們和那臭女人比比,看是哪個漂亮。

    化妝也像畫畫寫字一樣,必須肚子裡有墨水的人,才能夠化妝不俗。

    我們念了多少年的書,穿什麼衣服,也不會有俗氣。

    ”李太太本已和她撒着手了,聽了這話,複又抓住了她的手,連搖了幾下頭,笑道:“太太,你少用我們兩個字,好不好?”奚太太故意學着電影明星的姿态,将頭略微一低,又把眼皮一撩,作個略微沉思的樣子,笑道:“對的,我這話說得很有語病。

    這不去管他了。

    我要求你一件事,你陪我上街走一趟。

    ”李太太搖了兩搖頭,笑道:“那不行。

    你打扮得像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我這個黃臉婆子,怎好意思和你一路在街上走呢?”奚太太捏了個拳頭,輕輕在她手胳膊上碰了一下,笑道:“你說這種話,我要揍你,走罷走罷。

    ”說完,不容她分辯,拉了就走。

    她向來是有點力氣的,李太太非她的對手,隻有讓她扯着走了。

    李先生走出來看時,見奚太太的手臂挽在李太太的肩上,很親熱的樣子,并肩在石頭路面上走着。

    看那背影。

    她那兩個小辮子走着一閃一閃的,帶着綢花飛動,那簡直是位小姑娘了。

      李先生站在廊沿上,很發了一會子呆。

    身旁有人笑道:“咱這村莊裡,今天出了個美女,你也看着出神了。

    也難怪你出神,真是新聞嘛!”她回頭看見吳春圃先生,嘻嘻笑着,笑得他兩腮上的胡樁子,全都有些顫動。

    李南泉微笑着道:“時代是變了,婦女也變了,什麼花樣也有,一哭二鬧三上吊,那是落伍的手法,現在另有了新高招兒了。

    ”吳春圃咬着牙齒,笑得搖了兩搖頭。

    因道:“這樣的高招,我看簡直要誰的命,摔句文罷,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三四十歲的人,打扮成個小學生,這是什麼玩意?”李南泉道:“胭脂粉和高跟皮鞋,那是征服男人的機械化部隊。

    她在另一個女子的對手方,吃了個大敗仗,她為什麼不使用機械化部隊?”吳春圃笑道:“機械化部隊也不是人人可以使用的呀。

    而況奚先生并不在家,她這機械化部隊擺出來什麼意思?難道要征服另一個人嗎?反正我們這糟老頭子不會是她侵略的對象。

    ”他說得正有趣,吳太太在他屋子裡老遠插言道:“俺說,伲拉呱也避個忌諱。

    人家家裡還有人哩,把這話傳出去了,什麼意思?俺這作街坊的好不正經。

    ”吳先生道:“她能作,咱就能說。

    反正是人心大變。

    ”說着哈哈大笑走回家去。

    李南泉雖然覺得吳先生的玩笑開得大一點,可是鄰居們對于奚太太這番作風,都不免認為是個頂好的笑料,世界上真有這樣忘了年紀的妙人。

    他獨自尋思,臉上不免時時發出微笑。

     戴媽将那包書接着,用手掂了兩掂,因問道:“這是好多,不止半斤咯。

    ”李南泉笑道:“半斤?四兩也夠她消受的了。

    你回去交給她看,她就明白了。

    ”李太太在那邊問道:“怎麼回事,你真給她四兩藥酒嗎?家裡那小瓶酒,是碘酒,我是預備給小孩擦瘡疖用的。

    你可别胡鬧。

    ”李先生緩緩走了過來,很舒适地在睡椅上躺下,兩腳向前伸得挺直,笑道:“我在旁邊聽着的人,都有些疲勞了,還鬧呢。

    我給她的不是碘酒,是專門給她擦瘡疖用的東西,到了明天,你就曉得了。

    ”李太太料着李先生公開給奚太太的東西,那也不會是什麼不可告人之隐,這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這村子裡乘涼,談談說說,照例是談得很晚。

    李太太心裡擱着奚太太借《新舊約》和《易經》的事情,老是不能完全丢開,不住地要看看他們家有什麼變化。

    奚太太家原來是一個窗戶裡露着燈光。

    自從借了書去以後,就有兩三個窗戶露着燈光。

    越到後來,那燈光就越大。

    他們乘涼,總是看到天上的銀河歪斜到一邊去,就知道夜已深了。

    這時,整條的銀河,都落到山背後去,隻在山峰成列的缺口裡,還露着一段白光。

    照往日的習慣視察,這正是一點鐘以後了。

    住在深山大谷裡,到這時候,沒有不安歇的,這總是很晚了。

    李太太起身,要向家裡走去,這就看到奚太太的玻璃窗戶裡,人影子隻是搖晃着,想是奚太太還未曾睡覺呢。

     她這打扮,完全是十幾歲小女的裝束。

    奚太太是三十多歲的人,還弄成這一副情形,實在有些不相稱。

    可是她的意思,卻以為裝束改回去二十歲,人也轉回去二十歲。

    因之她平常梳的那兩個老鼠辮子,各在上面紮了一朵綠綢花。

    兩頰上的胭脂粉,那更不用說,是抹得十分濃厚的。

    她的眉毛和眼角,天生是向下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