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殘月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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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泉搔搔頭道:“這可怪了,你和他沒有友誼,你又這樣關切他。

    小姐,你是什麼意思,幹脆告訴我吧。

    ”胡玉花道:“不必多說了,你就告訴他這是我托李先生勸他的。

    年輕的人,要圖上進。

    唱戲的女孩子,也不一樣,有些人是很有正義感的。

    我隻是職業婦女,别的談不到。

    這樣一說,他就明白了。

    ” 提到劉副官,倒引起了李太太的正義感。

    她向李先生道:“對了,孟先生來了,你倒是可以和他說幾句。

    人家是拿演戲為職業的,家裡還有一大家子人靠她吃飯,在人家正式演戲的時候,可别擾惑人家。

    ”李南泉道:“那我一定辦到。

    不過那天我和老劉說,孟秘書會來,那是随口謅的一句話,并沒有這回事。

    ”楊豔華笑道:“老師随便這樣謅一句不要緊,那姓劉的是個死心眼子,他卻認為是千真萬确的事。

    他隻管盯着我要打聽個水落石出。

    還要我明天給他回信呢!”李南泉昂頭想了想,笑道“老孟這個人我有法子讓他來。

    ”說着,搖了兩搖頭,又笑道:“那也犯不上讓他來。

    ”李太太道:“這是什麼意思?”李南泉道:“老孟為人,頭巾氣最重,什麼天子不臣,諸侯不友,那都不能比拟。

    若是他不願意,你就給他磕頭,他也是不理。

    可是有女人的場合,隻要有邊可沾,他是一定不招自來。

    我現在寫一封信給他,說是你所說的下江人,正疏散在鄉場上避難,若是能來非常歡迎。

    那就一定會來。

    ”李太太道:“你這是用的美人計呀。

    ”楊豔華向她半鞠着躬,笑道:“你說這話,我就不敢當。

    ”李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可不要妄自菲薄。

    自從你領班子到這裡來唱戲以後,多少人為你所颠倒。

    ”楊豔華笑笑道:“師母,你不能和我說這樣的話,我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我還得倚靠着師母、老師多多維持我呢。

    ”她說着這話,走近了兩步,靠着李太太站了,身子微微向李太太肩膀下倒着,作出撒嬌的樣子,還扭了兩扭。

     家人進了防空洞,李先生是照常回家守門。

    這一夜的夜襲,又是連續不斷。

    李南泉于飛機經過的時候,在屋後小山洞裡躲過兩次,此外是和甄子明先生長談。

    到了夜深兩點多鐘,甄先生這久經洞中生活的人,坐在走廊上,不住地打哈欠。

    李南泉便勸甄先生回房睡覺,自己願擔負着監視敵機的責任。

    甄先生說了聲勞駕,自進屋子去睡了。

    李南泉在走廊上坐坐,又到木橋上散散步。

    擡頭看看天上,半輪兒月亮,已偏到屋脊的後面去。

    白天的暑氣,這時算已退盡,半空裡似乎飛着細微的露水,陣陣的涼氣,浸潤到身上和臉上,毫毛孔裡都不免有冷氣向肌肉裡面侵襲。

    他昂着頭看看半輪月外的天空,零落散布着星點。

    這就自言自語地道:“月明星稀,鳥鵲南飛……”他還沒有把這詩念到第三句呢,那鄰居走廊上有人接嘴道:“這詩念得文不對題。

    我在唐詩上念過這詩的。

    ”這又是奚太太的聲音,便道:“還沒有睡呢,月亮都偏西了。

    ”奚太太道:“我是幾個孩子的母親。

    他們睡覺了,我不能不給他們巡更守夜。

    萬一敵機臨頭了,我得把他們叫醒。

    ”說着話,她走下了她家的走廊向這邊屋子走來。

    李南泉雖是讨厭着她哕唆,但無法拒絕她走過來,隻是木然地在木橋上站着。

    她走到了橋上,笑道:“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臨流賦詩?”李南泉踏兩下橋闆響,因道:“這下面并沒有水。

    ”奚太太道:“雖然沒有水,但這總是橋。

    你這個意境就是臨流賦詩的意境。

    你倒是心裡很空洞,不受空襲的威脅。

    ” 奚太太道:“李先生,你進來,我有話問你。

    ”李南泉被她叫着,不能不走進來,因笑道:“還有什麼比較嚴重的問題要質問我的嗎?”他說着,坐在自己寫字竹椅子上,面對了窗子外。

    逃警報的人,照例是須将門窗一齊關着的。

    他看了看,正待伸手去推開木闆窗戶。

    奚太太坐在旁邊,笑道:“你還惦記着天空裡的飛機呢。

    等你在窗戶裡看到,那就是逃跑也來不及了。

    我就隻問你一句有趣的話,你要走,你隻管走。

    ”李南泉道:“你就問罷。

    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奚太太彎着鐮刀眼睛角,先笑了一笑,然後問道:“你在路上撿那包糖果的紙,是不是犯了賈寶玉的毛病,要吃女人嘴上的胭脂?”李南泉不由得昂起頭來哈哈大笑道:“妙哉問!你以為方二小姐吃了糖果紙,一定有胭脂印?我就無聊地去吃那胭脂印?那算什麼意思?真難為你想得到。

    ”說着又哈哈大笑。

    奚太太在旁邊椅子上,兩手環抱在胸前,架起腿來顫動着,隻望了李南泉發呆。

    他笑道:“這問題的确有趣,不過我這種書呆子,還不會巧妙地這樣去設想。

    我又得反問你一句了。

    你問我這個問題。

    是什麼意思,要打算在我太太面前舉發嗎?”奚太太這倒有點難為情,将架了的腿顫動着道:“我不過是好奇心理罷了。

    我先在走廊上坐着,看到方二小姐在馬鞍上吃着糖果過去,後來又看到你一路走來,一路在地上撿糖紙,我稀奇得很。

    我總不能說你是饞得撿糖紙吧?”李南泉低頭想了一想,這也對。

    自己本也是好奇。

    在旁人看來,沿路撿糖紙,這是不可理解的事。

     奚太太見李先生要對自己望着,又不敢對自己望着,便笑道:“你我都是中年人了,怕什麼的,有什麼話都可以說。

    ”李南泉笑着搖頭道:“不,奚太太還是青春少婦。

    ”她一陣歡喜湧上了眉梢,将那鐮刀型的眼睛,向主人瞟了一眼,笑道:“假如我是個青春少婦的話,我就不能這樣大馬關刀地單獨和男子們談話了。

    男子們居心都是可怕的。

    我記得當年在南京舉行防空演習的時候,家裡正來了客,我在客廳裡陪着他談話。

    忽然電燈熄了,這位客人大膽包天,竟是抓着我的手,kiss了我幾下。

    他是奚先生的好友,我不便翻臉。

    我隻有大叫女用人拿洋燭了。

    從那以後,吓得我幾個月不敢見那人。

    若是現在,那我不客氣,我得正式提出質問。

    ”李南泉笑道:“你沒告訴奚先生嗎?”奚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樣傻瓜。

    告訴了他,除了他會和朋友翻臉而外,勢必還要疑心到我身上來,那不是自找麻煩嗎?”李南泉笑道:“你現在告訴了我,我就可以轉告奚先生的。

    ”奚太太舉着兩手,打個呵欠,伸了個懶腰,笑道:“這是過去多年的事了,他也許已知道了,告訴他也沒有關系。

    不過我的秘密,你怎麼會知道呢?這不是你自己找麻煩嗎?”她說着話,由屋門口走到屋子裡來。

    李南泉道:“我們不要很大意的,隻管談心,也當留心敵機是不是會猛可地來了。

    ”說着,他走出了屋門,站在廊檐下,擡頭向天空上張望一下。

    天上雖有幾片白雲,可是陽光很大,山川草木,在陽光下沒有一點遮隐,因道:“天氣這樣好,今天下午還是很危險的。

    ” 奚太太笑道:“怎麼會是戰都之羞?你以為在重慶就不會發生這類事情嗎?我就常把這個故事,告訴奚敬平的。

    他聽了這故事,我料他就冷了下半截。

    ”李南泉本想說那位局長太太下三濫,可是奚太太表示着當仁不讓的态度,倒教他不好說什麼,于是對她很快地掃了一眼。

    奚太太道:“你覺得怎麼樣,這樣的作風不好嗎?以男女平等而論,這是無可非議的。

    ”李南泉微笑着點了兩點頭。

    奚太太道:“我說的劇本材料并不是這個,這是一個引子,我說的是我們女朋友的事。

    我們朋友裡面一位劉太太,和她先生也是自由戀愛而結婚的。

    抗戰初期,劉先生随了機關來到重慶,劉太太千辛萬苦帶着三個孩子,由江西湖南再經過廣西貴州來到四川,陪着劉先生繼續的吃苦。

    劉先生害病,劉太太到中學去教書擔負起養家的責任。

    到處請人幫忙,籌來了款子送劉先生到醫院去治病。

    哪知這位劉先生恩将仇報,愛上了病院裡一位女看護,出了病院,帶着那女看護逃到蘭州去了。

    這位劉太太倒也不去計較,帶了三個孩子,離開重慶!到昆明去教書,她用了一條計,改名換姓,告訴親戚,是回淪陷區了。

    劉先生得了這消息,信以為真,又回到了重慶,而且他也改名換姓,幹起囤積商人來大發其财。

    劉太太原托了我們幾個知己女朋友給她當偵探的……” 奚太太望了他,欠着嘴角,微微地笑了,因道:“也許是吧?你是個為人師表的人,我怎能在大庭廣衆之下批評你的錯誤?”李南泉離開了那走廊的柱子,面向了奚公館的廊子站着,而且是垂直了兩隻袖子,深深地一鞠躬,笑道:“謹領教。

    ”說畢,扭了身就走,他這回是再不受她的拘束了。

    總算他走得見機,隻走出了向一方的村口,飛機馬達聲,已轟轟而至。

    擡頭看那天空,魚鱗片的雲彩,已一掃而空,半天裡現出了毫無遮蓋的蔚藍色。

    擡頭向有聲音的東北角天空看去,一大群麻雀似的小黑影子,向西南飛來,那個方向,雖然還是正對了重慶市,可是為慎重起見,還是躲避的好。

    于是提快了步伐,順着石闆鋪的小路就跑。

    正在這時,山腳草叢裡伸出半截人身來,向他連連地招了幾下手。

    他認得這人是同村子吳旅長。

    他是個東北榮譽軍人,上海之役,腿部受了重傷,現在是退役家居了。

    這是個可欽佩的人,向來就對他表示好感。

    他既招手,自不能不迎将過去。

    吳旅長穿了身黑色的舊短衣,坐在一個深五六尺的幹溝底上。

    他還是招着手,叫道:“快跳下來罷!快跳下來罷!”李南泉因為他是個軍人,對于空襲的經驗,當然比老百姓豐富,也不再加考慮,就向溝裡一跳。

    這是一個微彎的所在,成了個桌面的圓坑。

    他跳下來,吳旅長立刻伸手将他攙住,讓他在對面坐下,笑道:“這裡相當安全,我們擺擺龍門陣罷。

    這些行為,都是人生可紀念的事。

    ” 奚太太倒不管李南泉有什麼感想,接着笑道:“這個辦法是十分有效的。

    她是這樣對局長說的,你若出去嫖,我也出去嫖。

    你嫖着三天不回來,我也三天不回來。

    你七天不回來,我也七天不回來。

    那局長哪會把這話放在心上。

    還是照樣在外面過夜。

    當天這位太太是來不及了。

    到了第二夜,她就出門了。

    在最好的旅館裡,開了最上等的一間房間,就對茶房說,去給我找一個理發匠來。

    工錢不問多少,我都照給。

    就是要找一個最年輕而又漂亮的。

    茶房當然不明白她的用意,隻是在上等理發館,找了一位手藝最高明的理發匠來。

    她一見面,是個四十上下的理發匠,便大聲罵着說,我叫你找年輕漂亮的,為什麼找這樣年紀大的?這個不行,重找一個。

    你若不信,先到我這裡拿一筆錢去。

    她說得到,做得到,就給了茶房一摞鈔票。

    這茶房也就看出一些情形來了,果然給她找了一位不滿二十歲的小理發匠來。

    這位太太點頭含笑,連說不錯。

    就留着這位小理發匠在洗澡間裡理發,由上午到晚上,還不放他走,什麼事情都做到了,第二日她繼續進行。

    局長見太太一天一夜不回家,在漢口市上到處找,居然在旅館找到了。

    他把太太找回家,就再也不敢嫖了。

    ”李南泉聽到,不由得一擺頭,失聲說了句“豈有此理。

    ”奚太太笑道:“怎麼是豈有此理?你說的是這位太太,還是這位局長?”李南泉道:“兩個人是一對混蛋。

    你說的這事發生在漢口,那自然是戰前的事了。

    不然,倒可為戰都之羞。

    ” 在這說話的期間,由口音裡,李南泉認出這個人來了,是那天在劉副官家裡碰胡玉花釘子的黃副官,便笑道:“哦!黃副官,不必劉副官,我也有相當認識的。

    我知道二小姐不好惹,但我不怕她。

    我不是漢奸,我也不是反動分子,無法把什麼罪名加到我頭上。

    可是人家若以為我好惹,就在大路上攔着我加以辱罵,我沒法子報複,至少我可以不接受。

    二小姐不是說不怕演講,不怕登報嗎!對不起,我算唯一的武器就是這一點。

    這回我吃了虧,受着突襲,來不及回擊。

    若是再要給我難堪,我就用二小姐不怕的那武器抵抗一陣。

    我就是那樣說了,你老兄是不是轉告二小姐,那就聽你的便了。

    ”說着,他抱着拳頭,拱了兩拱手,再說聲再見,徑自走了。

    黃副官站在路邊倒發了呆。

    李南泉是越想越生氣,也不去顧慮會發生什麼後果,走了一段路,遇到一棵大樹,就在樹蔭下石頭上乘涼,也不再找躲飛機的地方了。

    坐了約莫是半小時,有一個背着籮筐的壯漢,撐了把紙傘挨身而過。

    走了幾步,他又回轉身來望了李南泉道:“你不是李先生?”他答道:“是的,你認得我?”那人道:“我是宋工程師的管事。

    給他們送飯到洞子裡去。

    李先生何以一個人坐在這裡,到我們那洞子裡去,和唐先生一塊兒拉拉胡琴唱唱戲不好嗎?”李南泉道:“聽你說話,是北方人。

    貴處在哪裡?”他昂着頭歎了口氣道:“唉,遠了,我是黑龍江人。

    ”李南泉道:“黑龍江人會到四川這山縫子裡來?你大概是軍人吧?” 在這白霧中,夾着很濃厚的硫磺味,一陣陣地向鼻子襲來。

    頃刻之間,面前四山夾着的一個小谷,完全讓白色彌漫了。

    吳旅長伸手和他握着,搖撼了幾下,笑道:“我們這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可算是患難之交了。

    ”李南泉道:“這裡有了炸彈的煙焰,是老大的目标。

    第二批敵機再來,可能給我們這裡再補上一彈。

    若是扔到山這邊,那就不會這樣舒服了。

    ”吳旅長笑道:“那沒有什麼不可能。

    我們走罷。

    ”于是他跛着一條腿,慢慢地順着石闆路走。

    李南泉當然是跟了軍人走,也就離開了這裡。

    約莫走了兩裡路,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