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燈下歸心

關燈
着,袁家屋子裡鑼鼓聲大作,而且還是“劈劈啪啪”,一大串爆竹響着。

    李太太道:“這是什麼意思?”李南泉道:“和死去的袁太太超度呀!”李太太道:“我說的是大路上那個女人。

    人家家裡,正在超度屈死鬼的亡魂,她為什麼來看着?”李南泉道:“據我所聞,這裡面有新聞。

    原來袁太太在世,袁先生不過是和這個女人交交朋友而已。

    現在袁太太死了,他要正式娶一位太太。

    這樣,站在大路上擦粉的女人,就不十分需要了。

    可是這個女人,她在袁四維的反面,正要去填補袁太太那個空額。

    她不能放松一天的任何機會,就在這屋子外面等着袁先生了。

    可能袁先生為了超度亡魂,沒有去看她。

    ” 李太太道:“怎麼與你無關,假使你肯毅然到香港去,怎麼着也不會受這份罪吧?”李南泉笑道:“繞上這樣一個大圈子,還是提到去香港的這件事。

    其實我們就是到了香港,也不見得有多大辦法。

    ”李太太道:“我想也總不至于住這種外面下小雨,家裡下大雨的屋子吧?”李南泉被太太這樣駁着,卻也顯得詞窮,不聲不響,走出房門。

    這時,天上的大雨,已經停止了,滿空飛着細雨。

    那雨網裡,三絲兩絲的白線,在煙霧裡斜垂着。

    好像那棉絮上面牽着絲網似的。

    山溪對岸。

    那叢竹子被積水壓着,深深下彎,竹梢幾乎被壓倒下來,和那山溪的木橋接觸。

    山洪把所有山上的積水,彙合在一處,把整個的山溪都塞滿了。

    那水浪的翻騰,像一條大黃龍,直奔到崖口上去。

    那浪聲,代替了剛才的烈雷,“轟轟”響個不斷。

    所有的山峰,都讓雲霧迷漫着。

    就是對面的這一排山,也被那棉絮團似的雲層,鎖上了一道白圍裙。

    白圍裙上面一層,那蒼綠色的山峰,就隐隐約約地露了出來。

    最好看的是兩山縫裡的樹林,變了烏色,在樹頭飄起一排白雲,和半空裡的雲層牽連着。

    這樣,這山峰好像是在天上生長着一樣。

    平素,這山谷的風景,時刻在眼,并沒有什麼奇異之處,甚至看着都有些煩膩了。

    這時,卻是顔色調和,生面别開,看着非常有意思。

    他背反了兩手,在走廊上來回走着,覺得心裡倒很是空闊。

     李太太也走到廊子下來了,問道:“你怎麼了,又動了詩興了?”李南泉道:“可不是有了點詩興嗎?在四川住了這多年,雨和霧是最膩人的事情。

    不過配合好的話,雨和霧,也還是可喜的東西。

    ”李太太道:“家裡的漏,滴成了河,你覺得還有可喜之處,這不是件怪事嗎?”李南泉道:“詩以窮而愈工。

    詩興上來,倒不一定在高興時候。

    杜甫的茅屋頂,讓風刮去了,他還作了一首長詩呢。

    我們家屋頂雖然漏雨,屋頂卻還依然存在,怎能無詩?”李太太正了顔色道:“家裡弄成這樣一團糟,你不管,我也就不管。

    今晚上不能睡覺,是我一個人嗎?”說着,她“哄咚”一聲,把房門關了起來。

    李南泉還是帶了笑容,來回地在走廊上踱着。

    左鄰吳春圃先生,先是左手提了一個鋪蓋卷,右手挾了把大竹椅子出來。

    他将椅子放下,把鋪蓋卷放在椅子上。

    随後吳太太提了一隻網籃出來,籃子裡東西塞得滿滿的,衣袖褲腳,籃沿外全拖得有。

    那匆忙收拾的樣子,是看得出來的。

    随後,吳家的小孩子,很起勁的,把細軟東西向外搬着。

    李先生問道:“怎麼了?吳兄家裡也在下小雨?”吳先生兩手抱了口箱子出來,搖了頭道:“了不得,全家逃水荒。

    外面大雨過了,家裡就下大雨。

    現在外面下小雨,家裡還是下大雨。

    眼見這外面的大雨絲,一條條加密,屋子裡,少不得又要加緊。

    幹脆,把東西都搬出來罷。

    我想接雨的盆子罐子,不久都要灌滿的。

    天晴躲警報,下雨躲屋漏,這生活怎麼過?” 李南泉道:“這把火燒得有點奇怪呀。

    我們趕快去看看吧!火要燒得大一點,這麼個茅屋村莊,也是很可慮的事吧?”兩個人說着話,順着石闆路,就向村子北頭跑了去。

    這雖然是陰雨的黑夜,可是那茅草屋頂上發生的烈焰,照得滿谷通紅。

    兩人順着石闆路走,卻是看得十分清楚,到了那村子口上看時,果然是劉副官的那幢瓦房着了火,在門窗裡和屋頂上,正向四處吐着火舌頭。

    在劉公館左右,是兩家整齊的草屋子,火并沒有燒到,卻是經人先拆倒了兩間屋,草頂和竹片夾壁,倒了滿地。

    因而這火勢隻燒劉副官這一家,還沒有向兩邊蔓延了去。

    這火光自比燃了百十個火把還要通明,照見劉副官和他家幾口人,全都在濕草地上站着。

    大樹底下,亂堆了幾件箱子、籃子之類。

    左右鄰居也是這樣,都把東西在前後樹蔭下放着。

    大家都是一副發呆的情形,仰了臉,向火燒的房子望着,劉副官倒是很安定地站着,兩手叉了腰,口裡銜了一支紙煙,斜站了身子,向那屋頂上的烈焰看了去。

    他那口裡,還不時地向外噴着煙,雖然他左右前後,都站着家裡人,嘀嘀咕咕地埋怨着,可是他就像沒有聽到一樣,還是繼續地抽着煙,向前看了去。

    李南泉倒是忍不住了,跑到他面前,點了點頭道:“劉先生,你這是大不幸呀,搶出一點東西來了嗎?”劉副官竟不帶什麼凄慘的樣子,冷笑了一聲道:“算不了什麼,不過是全光罷。

    ” 李南泉道:“剛才我還看到各位談笑風生,怎麼又翻了案了?”石太太道:“他沒有誠意和我們談判,完全用外交辭令拖時間。

    他以為拖得時間長了,就算生米煮成了熟飯,那簡直是個騙局,要欺侮我們不幸的女人呀!這種騙子,天地所不能容!”她說着,氣就上來,立刻舉起棍子。

    石正山一隻手把炭簍子舉了起來,一隻手憑空亂舞着,順了牆角就跑。

    他跑出了屋角,也不管天上的雨點有多大,将炭簍子當了傘,舉在頭上,冒了雨走着。

    石太太追到屋角上,把棍子舉了起來,向石正山身後,胡亂指點着,叫道:“姓石的,你盡管跑。

    你是好漢,從此不要回來!”石先生連頭也不回,就這樣走了。

    大家看了這情形,倒很是替石先生難受。

    可是這一幕戲還沒有完,奚敬平先生卻是依樣的葫蘆,在大路上冒雨奔走。

    不過在他手上,沒有舉起那個炭簍子而已。

    奚太太在他身後’倒是撐了一把紙傘的。

    這回她手上不提那雙高跟鞋了。

    她倒拿一把雞毛撣子,像音樂隊的指揮棒似的,不住在空中搖撼着,搖撼得呼呼作響。

    她口裡叫罵道:“奚敬平!我看你向哪裡走。

    你是好漢,從此不要回來。

    ”李南泉聽到,心裡想着,這倒好,她和石太太說的話,如出一轍。

    那奚先生的态度,也正是和石先生一樣,冒着雨陣向前走,簡直頭也不回。

    奚太太手上揮了雞毛撣子,口裡罵道:“我怕什麼?我的家庭問題,也是公開了的。

    你走到哪裡,我鬧到哪裡,讓全村子、全鎮市都看我們這一番熱鬧。

    李先生,你們看我家這一場喜劇罷。

    ” 李南泉道:“你是說奚先生和石先生,雙雙攜手跳河了?”奚太太心裡那句話,原是不肯說出來的。

    李先生這麼一喊叫,把她的恐懼情緒,更引起來了,她“哇”的一聲哭着,那發音非常像剛才夜老鴉在半空裡叫。

    她道:“李先生,各位鄰居,你看這事不是冤枉嗎?我絕沒有要把老奚逼死的意思呀。

    無論如何,我得把他找到。

    我們家庭的糾紛,何至于嚴重到這種地步?”她一面說着,一面撐了燈籠,搖晃着走去。

    到了石正山家門口,那石太太似乎和她一樣神經過敏,遙遙看到她們家也舉出兩盞燈火來。

    這是雨夜,村子裡人早是停止了一切的聲音。

    空間是非常的寂靜。

    這裡雖有一條山溪的流水聲,而石家那邊的喧嘩聲,還可以傳過來。

    但聽到石太太叫着:“他要拿死來拼我,我也沒什麼法子,那隻好跟你去看看罷。

    ”在這說話聲中,石家門戶裡,也就随着舉出了幾盞燈火。

    慢慢的,這叢燈火,在夜的雨霧裡消失了。

    那尖銳的叫嚣聲,已經停止。

    隔溪道士超度鬼魂的法器,也都沒有了聲音,這個山谷,立刻感到了異樣的寂寞。

    那山溪裡的流水,雖已猛勇地流了幾小時,因為雨是不斷下着,這山溪裡的水,也就陸續流着,由“轟隆轟隆”,變成“嘶嘶沙沙”的響。

    還有水經過那石頭分岔所在,發出“叮叮”的響聲,更覺着大自然的音樂,在黑夜十分凄涼。

    而小聲音經過之後,偶然有一陣風經過,吹動了草木屋檐,和雨絲攪在一處,讓人聽到毛骨悚然。

     李南泉道:“不過論起橙黃橘綠來,重慶還是很有這番詩意的。

    将來我們有一日東下了,這倒是值得我們最留戀的一件事。

    ”甄子明道:“我所愛重慶的東西,和大家有點異趣。

    我第一愛的是霧,第二愛的是雨。

    ”吳春圃道:“霧和雨還有可愛之處嗎?”甄子明道:“假如說,今天若不是下雨,我們也許不能夠這樣自自在在地泡一壺茶,在這裡剝瓜子。

    而很可能從防空洞裡出來,還沒有做晚飯吃呢。

    ”吳春圃道:“原來如此!這也就更覺得我們的生活可憐。

    在戰前,秋夜在院子裡看月亮,是最好的事。

    假如家裡或鄰居家裡有一棵桂花,這就是無異登仙。

    我的辦公地點,常是在幾裡路以外,辦公到了天亮,我也得回家,覺得家是最可安慰的一個地方。

    現在怎樣呢?我們被這個家累苦了,若是沒有家,也許這個時候,我在漸贛最前線,也許我在西康,躲在那最安全的所在。

    有了家就不行了,繩子絆住了腳了。

    從前人說,無官一身輕。

    其實這話不通之至。

    沒有官還混什麼,應該是無家一身輕。

    ”李南泉聽了這話,在暗中先贊歎了一聲,還沒有說點什麼,對面鄰居袁家叮叮當當道士搖鈴念經的聲音又起。

    同時,看到那走廊上點起一叢火光,正在焚化着紙錢。

    袁四維像是逢到什麼大典一樣,身上穿了一套中山服,頭上戴了一頂圓頂禮帽,兩手捧了幾根點着的佛香,對空深深地作了三個揖。

    也不知道是他家什麼親友,一個穿長衫有胡子的人,站在他身後,望空說話。

    他道:“我說,袁太太,你在陰曹裡得顯顯靈呀!現在袁先生正在請道士超度。

    你丢下那一群兒女,你教袁先生又在外面掙錢,又在家裡帶孩子不成?” 李南泉笑道:“這論題,頗有點别扭。

    一個是把小青離開了,什麼都好辦。

    一個是隻要不離開不青,什麼都好辦。

    ”奚敬平道:“所以這問題越簡單越不好辦。

    其實正山對石太太的愛情,隻要不變更的話,就是把小青安頓在别的地方,這和家庭并無妨礙,大可接受。

    ”李南泉還沒有接嘴呢,隻聽到走廊外面有人接了嘴道:“這像人話嗎?簡直是放狗屁。

    姓奚的,你要想存這麼一個心思,打算另蓋一個狗窩,安頓那個臭女人,我就把這條性命拼了你!”這正是奚太太在門外走廊上竊聽之後,忍不住的發洩。

    奚先生站起來向窗子外罵道:“你不知道這是朋友家裡?”奚太太道:“你知道是朋友家裡,你就不該來。

    ”這時,那涸溪對岸,有人叫道:“老奚呀,你不要為我的事加入戰團呀!”說着話走來的,正是石太太。

    她兩張臉腮,像戲台上的關羽,胭脂漫成了一片。

    身上穿件綠底子帶白花的綢長衫。

    手裡拿了一把花折扇,展開了舉在頭上,遮着兩三寸寬的陽光。

    當然誰也不怕這兩三寸的陽光,她的目的,是要展開那把花扇子,或者是表現舉扇子的姿式。

    她走到走廊上,早是一陣很濃的香味,送到了屋子裡來。

    李南泉道:“呵!石太太,請到屋子裡坐罷。

    ”石太太走在走廊柱子邊,身子一扭,将折扇收起,将扇頭比了嘴唇道:“叫石太太,為什麼加上一個驚歎詞?我來不得嗎?”李太太在屋子裡迎出來笑道:“豈敢豈敢?他是驚訝着你今天太美了。

    我們村子裡的美化,是和抗戰成正比例的。

    抗戰越久,大家越美。

    ” 李南泉笑道:“我有個好辦法,自殺。

    ”吳春圃道:“好死不如賴活着。

    我們得拿出勇氣來活下去。

    ”甄先生在走廊那頭答話了,他笑道:“不要緊,這一點折磨,還不足難倒我們。

    屋裡漏雨,我們廊檐下坐。

    廊檐下漏雨,我們到鄰居家裡借住。

    鄰居家裡再不借住,這裡還有兩所廟宇,我們到廟裡去住着罷。

    ”他口裡如此說着,兩隻手抱着鋪蓋卷向走廊上搬。

    他家的孩子,已經在走廊下架起兩張竹闆床了。

    李南泉道:“怎麼着?甄先生家裡,也在下雨?”甄子明将手一摸下巴,作個摸胡子的樣子,昂了頭道:“那怎麼會有例外呢?”他雖然沒有胡子,這樣一摸,也就是掀髯微笑的姿态。

    因為雨大轉涼,甄先生已穿上一件深藍色的舊布長衫,赤了雙腳,斜靠廊柱站着,口裡銜了一支煙,昂頭望了天空的雨陣。

    噴了一口煙,他就微微地點上兩下頭,好像是在深思的樣子。

    李南泉道:“甄先生這一套穿着,頗有點意思,你有點什麼感觸嗎?”他噴了煙笑道:“當學生的時候,我們也偶然念念唐詩三百首。

    巴山夜雨這四個字,念到口裡,好像是很順溜,富于詩意,但想不到巴山夜雨,是怎麼一個景象。

    現在實地經驗這種風光,似乎不怎麼好享受。

    ”吳春圃手扶了門口的一根走廊柱子,正是昂起頭來,無聲地歎着氣,笑道:“這首巴山夜雨的詩,不就是給我們寫照嗎?第一句就說着君問歸期未有期。

    咱哪年回去?唉!”他說着話,咬住牙齒,連連搖上了幾下頭。

    大家都這樣煩悶着,那隔溪的大路上卻傳來了一陣笑聲。

     李南泉笑道:“得啦,奚太太!大雨的天,你就在家裡休息休息罷。

    家庭問題也絕不是三天兩天可以解決的。

    請到我們這裡來坐坐。

    天快黑了,點起蠟燭,我們來個再話巴山夜雨時罷。

    ”奚太太什麼也不說,将傘高高撐起,隻是在大雨裡搖撼着。

    她闆着臉,後面梳的兩隻小辮子,結子已脫了,幾寸長的雙辮,又變成了老鼠尾巴。

    她挺起胸脯走着,把那兩條辮子,一撅一撅地在肩膀上磨擦着。

    她對于李南泉這位芳鄰,始終表示着好感的,現在雖是好意奉約,但她在氣頭上不願予以考慮。

    而走了一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