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有了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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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不管問家事,那家事就變得一塌糊塗了。

    我這也是逼上梁山。

    ”說着話時,她故意将眼光射在那雪白的米和鮮紅的豬肉上。

    她那臃腫的臉腮上,皺紋擁簇着閃動幾下,表示了笑意。

    李南泉已知道她是什麼意思,這就笑道:“袁太太這米買得好,豬肉也買得好。

    ”挑夫們聽着這樣誇贊,也都跟着把眼光向肉望着。

    其中有個光嘴的瘦子,這就彎下腰去,把鼻子尖湊着向鮮肉上連連嗅了幾下,而且把舌頭伸出來,拖着有兩寸長,方才收了回去。

    他笑道:“硬是要得。

    ”袁太太笑道:“你們快點把米擔子給我挑回家去。

    若是米在家裡過秤,分量都有富餘,我就請你們消夜。

    我做回鍋肉你們吃。

    ”那挑夫道:“吃回鍋肉?要得!每人賞二兩大曲,要不要得?”袁太太将手絹擦着額頭上的汗珠子,臉上帶了微笑,并沒有說什麼。

    那幾個挑夫,聽到晚上有回鍋肉吃,而且還有二兩酒喝,說聲“走”,又挑起擔子飛跑。

    但跑是跑,絕不能離開主人的監視。

    在二三百步之外,這裡還可以看得見的時候,又把擔子卸下了。

     李南泉笑道:“你說的是那個挑夫?”他說:“可不就是。

    我們給的工資,根本就比别人多,他要我們酒肉款待。

    這話從何說起?我們現在念書的人,受過誰的酒肉款待呢?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一部分資本家,他們良心發現,也覺得我們念書人生活實在苦,也就伸出同情之手。

    有些事情,他們還是少不了要我們念書人幫忙的。

    于是在我們萬分不得已的時候,也就來個雪中送炭。

    此文人不可為而又可為也。

    ”說着,在身上掏出了一盒紙煙來。

    他舉着煙盒子道:“這個煙南方人叫‘小大英’,北方人叫‘粉包’,全然文不對題。

    戰前,這是三級紙煙了。

    現在好煙買不到,這已躍為超等煙。

    不知什麼緣故,這‘小大英’,也就越吸越有味。

    現在我不吸紙煙則已,要吸紙煙,就是‘小大英’。

    李兄,來一支!”說着,他将紙煙盒口翻轉過來,倒出兩支煙,先遞給李先生一支,然後自放一支在嘴裡。

    李南泉看得清楚,他這紙煙全是整支的,不像上次将剪刀一剪兩截了。

    而且他是把紙煙放在嘴裡的,并沒有将竹筆套當了煙嘴子。

    随後,他又在身上掏出一盒整齊的火柴來。

    他掏火柴時,舉動有點兒粗疏,把小褂子衣袋裡的鈔票也帶出來了,散落在地面上有好幾張。

    而且那鈔票都是十元一張的。

    他彎腰将鈔票撿起,将鈔票舉了一舉笑道:“這是我的心血錢。

    我現在又兼了幾點功課,而且又給幾個人作了兩篇壽序,富餘了這些錢。

    ”李南泉自知道這是人家蓋房子的股本,含笑着點了兩點頭,并沒有說什麼。

    他笑道:“我也隻有笑而納之了。

    ”說着,把這疊鈔票向口袋裡一塞,而且将手按了兩下口袋。

     李南泉想着,這家夥實在有點沉不住氣。

    怎麼會把口袋裡票子都拖着掉下來了?心裡這樣想着,臉上也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袁四維拱了兩拱手笑道:“我們作文人的,人家都說是窮措大。

    這窮措大是不能免除窮相的啊?”說着,他又伸手在口袋上按了兩按。

    似乎很怕這幾張鈔票,會由口袋裡飛了去。

    李南泉道:“袁先生,你真是個全才。

    既能夠蓋房子監工,又能夠為人作壽序。

    這壽序是散文的呢?還是骈體的呢?”袁四維聽到這裡,似乎湧起了他的文思,于是又将頭搖成了兩個大圈,将手指夾了嘴角上的煙支,笑道:“韓退之文章起八代之衰。

    若要作動人的文章,吾其為韓退之乎。

    ”說着,昂起頭來,打了個哈哈。

    這時,有人在屋角下接嘴道:“要不得,五七位,就要退之,那不好,我們有六位咯。

    算是五位呢?算是七位呢?”這話有點突然而來,而且是不接頭。

    李南泉就向那屋角邊去看着。

    那裡出來一個黃面漢子,頭上将白布手巾,在腦袋上圍了個圈子,圈子中間的黑頭發,還是豎了起來。

    身穿件深藍的陰丹士林大褂。

    足有九成新。

    腳下面赤了腳,穿着一雙黃色草鞋。

    而他手上又拿了一支黑漆的長煙袋杆。

    倒很像是當地一位紳糧。

    袁四維看到了他立刻掉轉身來,拱手笑道:“吳大爺,好說好說,大駕來臨,歡迎都歡迎不到的。

    怎麼說告退的話?”他口裡說着話,人就迎上前去。

    那吳大爺把口角裡旱煙袋拖了出來,向他遙遙地畫着圈子道:“完長,我們來邀你下山去喝酒。

    沒得事,擺擺龍門陣,要不要得?聽到說,這幾天,你發了财咯!” 李南泉就突然在後面叫起來道:“老兄,這個玩不得,你原來怕我逃跑,現在是你真要逃跑了。

    我們是逃難到四川來的人,手糊口吃,兩鬥米可吃虧不起”。

    那挑夫倒沒有想到李南泉就緊緊跟在身後,因道:“好稀奇喲!兩鬥米哪個沒有看見過?我怕你走脫了,回頭來喊你,走嘛!”他這樣說着,也就不哕唆,挑了擔子再走。

    不過這樣一來,他的興趣大減,比原來開放的步子,也慢下來一半。

    走不到二裡路,路旁有棵大樹。

    老樹根子由地面伸了出來,像是條長凳子,他就歇下了擔子,從從容容地坐在樹根上。

    他伸着兩條腿,人向樹兜子上倚靠着,李南泉隻好站定了腳,向他望着。

    他也不說話,反是閉了眼,李南泉想着,這是人家有點難為情,也就随他去了。

    可是他休息之後,簡直沒有睜開眼來。

    不多的工夫,就見袁太太押着三副擔子,成串地走了來。

    挑夫們倒是肯顧全主人的,走了幾十步路,就把擔子卸下,等袁太太到了面前,他們才開始挑上肩頭。

    李先生眼望着他們這樣挑了來,直等他們都在面前停下,這才笑道:“袁太太,你跟着擔子走,很是有點吃力吧?”她手裡拿着一根粗木手杖,走一步,将手杖在地面上點一下,到了面前,她把手杖撐着地,那個大肚囊子,仿佛是挺得更高。

    她另一隻手拿了手絹,隻管揩抹頭上的汗珠子,喘了氣道:“三挑子米,還有二十來斤肉和豬油,又是五十個雞蛋,現在的行市,要值多少錢呢?我負了這個責任來買東西,我就不能不壓運到家。

    ”她說一句喘一句氣,又在頭上揩抹一次汗。

     李南泉聽他這種說法,覺得有些不成體統,這無自己加入之必要,隻好扭轉回家去。

    過了一小時,他再回到這裡來,隔了窗戶,就聽到屋子裡腳步聲咚咚亂響。

    他詫異着袁先生家裡有什麼特殊事情發生。

    就隔了窗戶的縫隙,向裡面張望着。

    隻見袁太太身穿了花夏布長衫,腦後兩條辮子拖到肩膀上。

    她那個身體,好像一隻圓木桶,大肚囊子挺了起來,像是軍樂隊裡的人,胸前挂了一面大鼓。

    她彎舉着兩隻碗粗的手臂,比齊了胸脯那樣高,開着跑步,在屋子裡跑着。

    她所跑的路線,是繞了屋子中間那張四方桌子。

    所有桌子旁邊的椅子都移到屋子角上去了。

    騰出了桌子四圍的那條路線,當了她賽跑的圈子。

    她每跑一步,周圍的肥肉,就随着這個步伐,齊齊地抖顫一下。

    不但身上如此,就是臉上也如此,這好像是一堆豆腐在那裡顫動。

    她張口,氣喘籲籲的,發着狗喘的聲音。

    兩隻額角上的汗珠子,豌豆那麼大,向外冒着,她跑了一個圈,又是一個圈,不肯停止。

    李南泉看到,心裡想着,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她對醫生說要運動運動,這就開始了嗎?這雖不是秘密行動,可是這兒戲樣的舉動,究竟也是不大合适,隻好又在窗子外面站着,這就聽到一個小孩子問道:“媽媽,你為什麼在屋子裡跑?”她答道:“過去過去,不要打攪,你一打攪,把我數的數目又忘記了。

    西醫告訴我,要跑一百二十個圈子,我這才跑了八十個圈子呢。

    ”說着話腳步在屋子裡踩踏出咚咚的響聲,繼續向下跑去。

     李南泉一旁冷眼看着,他倒長了點人生的經驗。

    覺得這悭吝的習慣,也不是絲毫不可動搖的。

    這日下午,袁家發生像買肉、買柴的事就很多。

    這也不免給了李先生一點刺激,在生活鞭子嚴重的打擊之下,的确是趕快弄錢。

    人有了錢,不但不受生活鞭子的打擊,反過來,還可以拿生活鞭子去打擊别人。

    薪水階級的人,已經是無法過日子,賣文為活的人,根本沒有固定的收入,更不如薪水階級。

    這要發财,又談何容易。

    不過少用一點,多掙一點,總也是可以辦得到的事情。

    家裡無米,明天要買米,若是自己到界石米市上去買米,就可以少花一點了。

    袁家今天的浪費,激起了李先生這點奮鬥精神。

    當天搜集家中所有的存款,約莫是夠買一大鬥半米的,又去找了幾位好友,湊借了幾十元錢,也不必通知太太,自己起了個絕早,帶着一把紙傘和一隻小布袋,就向十五華裡的界石場走去。

    他出門的時候,天上還有幾點酒杯大的星點。

    隻是東邊天角有些光亮,其餘的天色,都是混混沌沌的。

    他在曙色下,沿着山麓的石闆小路,放大了步子走。

    因為這樣早,沒有伴侶走路,非常的寂寞,腳步也自然而然會大了起來。

    當他經過山谷的松林時,曉風在不亮的空中經過,拂着松針,發出那像淺河流水的聲浪,是很讓人精神清爽。

    穿過了山林,四川的地勢,照例有個小平原間隔着,山裡已割完了谷子,四處是新投的水。

    土産小鹭鸶像一朵朵的白花,站在水面和田埂上。

    川東水田裡,也有栽荷花的。

    荷葉老了,這時還開着晚花,空氣靜靜的,蓮花的清香,帶着露水的滋潤,撲上了水田中間的人行道。

     奚太太對于李先生,始終犯着一分生赳。

    雖然明知他的話,不完全是善意的誇贊,但也樂于接受。

    這就拿手上的花綢手絹,在臉面前招拂了幾下,瞅了他笑道:“你俏皮我作什麼?每一個女人她都愛美,你的太太也不會例外。

    你看着我這樣裝飾有點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