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群莺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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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煙。

    可是這裡到山下,有二百級石頭坡子,而且這種山河是環抱了山峰流出去的,要趕到河邊總有一裡路。

    趕到那裡,河水順流而去,那一定是走遠了。

    還有什麼法子将他趕上呢?待要大聲喊罵幾句,那又一定驚動了全村子裡的人,必是讓着大家來看熱鬧,這和自己的體面也有關系。

    隻有瞪了兩隻眼睛,望了那隻小船載着一雙情侶從容而去。

    當時,她鼻子裡呼呼地出着氣,隻有在亭子外面來回地走着。

    在石家勸架的人,都跟着走到亭子上來,還是将石太太包圍着。

    石太太兩手抓了下江太太的手,全身發着抖道:“你看這事怎樣教我活得下去呢?我恨不得跳下山去呀!”說着,兩行眼淚齊流下來。

     小青姑娘已不否認是、丫頭出身。

    這樣的人,會有多少知識?現在聽她和石太太的辯論,不但是理由充足,而且字眼也說得非常得勁。

    憑着她肚子裡所儲有的知識,可以說出這些話來嗎?惟其如此,她所說的話是更可聽了。

    這就更向廊沿邊上走近了兩步。

    同時,左右鄰居,也都各走到門口或窗子邊,觀看他們所能看到的戲劇。

    遠鄰如此,近鄰也就不必作壁上觀,都跑到石正山家來。

    而來的也都是太太們。

    這些太太,雖然有正牌的有副牌的,可是到了石家新舊之争的戰鬥場面上,她們表示着袒護舊方的情形,大家全在石太太前後包圍着,向她笑說了勸解。

    石太太看到同志來了,氣勢就更興旺。

    拍了手,大聲說話。

    有兩位小姐來了,也把小青拉開。

    小青一面走着,一面歪着脖子道:“我并不要到這種人家來。

    但是這屋子裡有我血汗換來的東西,我當然還要拿走。

    這還算是我講理。

    我若不講理的話,我把這國難房子也要拆掉一角。

    這房子上不也有我許多血汗嗎?日子長着呢,我慢慢地和他石家人算賬。

    不過石正山除外,他很愛我。

    我也很愛他。

    ”小青說着最後一句話,還回過頭來,向石太太看了一眼。

    石太太就最是聽不得這一類的話,望望左右的女友道:“你們看這丫頭,多……多……不要臉。

    我看不得這不要臉的女人。

    ”她說着這話時,把兩腳亂頓。

    看到身邊窗戶台上有隻鐵瓷臉盆,順手拿了起來,就向小青砸了過去。

    其實她這時已經進屋去了。

    隻聽臉盆“嗆啷啷”由牆上滾到地上,一陣亂響。

     奚太太在這人群裡,是個急公好義者,“呀”了一聲道:“天暗月黑,不要是出了什麼亂子吧?”下江太太笑道:“老奚,你心眼裡大概隻有桃色糾紛這些事件。

    ”奚太太道:“我猜着是不會錯的。

    這世界上隻有兩個大問題,金錢和女人。

    ”她說着話,徑直向袁家走去。

    躲了幾個鐘頭的夜襲,大家也都要回去休息,并沒有人理會她的行動。

    李氏夫婦帶着孩子們回家,喝點兒茶水,也就預備睡覺。

    這時,房門敲得咚咚的響,奚太太在門外叫道:“李先生你開開門,我有要緊的話和你說。

    ”李南泉隻好将門開了。

    她點個頭笑道:“對不起,我問你一個字。

    ”李南泉道:“你問一個字罷。

    ”她道:“兩個字行不行呢?”李南泉道:“你說罷,隻要是我所能知道的。

    ”奚太太将一個食指,在他家打開了的房門上比劃着,問道:“鞋子的鞋字,革字在左呢?還是在右呢?大概是在右。

    ”李南泉随便答道:“在右。

    ”她道:“郁郁不樂的郁字,一大堆,我有點鬧不清。

    是不是草字頭下面一個‘四’字。

    四字下是個必須的‘須’字。

    ”他随便答道:“對。

    ”奚太太道:“算了罷,我問什麼,你答什麼,一點也不糾正我的錯誤。

    外面漆黑,你把菜油燈照着送我一節。

    行不行?”李南泉道:“好,我送你一節。

    你可别再問什麼,大家都該休息了。

    ”李南泉舉了菜油燈在前,她跟随在後,直送到奚家走廊下,回身要走。

    奚太太一伸,低聲笑道:“我告訴你一條好新聞,袁先生那樣大年紀,還不學好,還要鬧桃色糾紛。

    剛才我看袁太太,她就為了這事哭的。

    ”李南泉道:“我們又何必要知道這件事呢?我也并沒有打聽人家家事的瘾,大家作鄰居,總是相當和睦的。

    若是彼此打聽對方的家事,很可能卷入是非漩渦呢!”說着,端了燈自轉身回家去。

    遙遠地聽到奚太太說:“這個人簡直是個書呆子。

    聽話是死心眼子地聽。

    ”她雖是自言自語,那聲并不小,每個字全都可以聽到。

    那分明是取瑟而歌之意。

    李南泉心裡好笑,回家去放燈,自将門關了。

    李太太站在屋中間,向他連連點了幾下頭,笑道:“你這行為,可以寫在标準丈夫傳裡。

    ”李南泉挺起腰杆子,豎着右手的大拇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嘻嘻笑着。

    李太太笑道:“你得意什麼?假如楊豔華對你這樣卿卿我我、表示好感,你也隻好是逆來順受吧?”李南泉笑道:“你還不放心她,人家就在中秋的前一天訂婚了。

    ”李太太道:“訂婚算什麼。

    剛才和你表示好感的女友,她不是幾個孩子的母親?”李南泉笑道:“罪過罪過。

    我們固然是很好的鄰居。

    就算我們不是好鄰居,我們試閉着眼睛想一想,在她也不堪一擊吧?”李太太笑道:“你這樣說,難道就不罪過?”說着,她又點了點頭道:“這種人要和我鬧三角故事,當然是不堪一擊的。

    ”于是夫妻兩人都笑了。

    在他們正高興的時候,斜對過的袁家,還是有細微的哭泣聲,隐隐地傳了出來。

    他夫妻對這哭聲,自也感到奇怪。

    在他們睡醒了一覺之後卻聽到袁家很多人說話。

    半夜裡的說話聲,是很驚人的。

    李先生趕快起來,打開頭門來看,卻見袁家燈火通明,很多人進出來往。

     大家聽了石太太的話,信以為真,各自分手回家。

    白太太家到石家最近,相隔隻有一條人行路。

    白家大門對了石家後門的竹籬,由白家的窗戶裡,可以看到石家人的進出。

    一小時後,見石家來了一位老太太。

    這是石正山的同鄉,倒是常來給他們管家的。

    又過了半小時,卻見石太太帶了個手提包,坐着滑竿走了。

    白太太在家裡是穿短汗衫的。

    披起長衣,追到屋子門口來。

    在大路上看時,滑竿已是無影無蹤了。

    白太太還不知道石太太是什麼意思,就把石家的大女孩子叫出來,問道:“你媽媽呢?”她道:“我媽媽追我們家的那個大丫頭去了。

    ”這位小姐也有十三四歲,她提了大、丫頭這句話,臉色沉了下來,把眼瞪着。

    仿佛這大丫頭就站在面前。

    白太太笑道:“你别叫她大、丫頭了。

    她是你的姨娘了。

    ”那小姑娘“呸”的一聲,向地面吐了一片口沫。

    白太太笑着,隻是望了她。

    這時,石太太的好友奚太太,也走來了,望着這石小姐道:“剛才我看你媽坐滑竿走了,到哪裡去了?”女孩子道:“我媽想起來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

    我爸爸不在家過,跟那大、丫頭到城裡去團圓,那是決不能放過他們的。

    追到城裡去,讓他團圓不了。

    ”奚太太聽了這些話,先是呆了兩分鐘,突然臉色一變,拍了手道:“我活不了了!”說着,像發了瘋似的,扭轉身子,徑直地就跑回家去。

    這路邊上正有砍柴人丢下來的一株野刺,她跑得後衣襟飄飄然,挂在野刺上,拖得那野刺就地滾着跟她跑。

     聽他們這個口音,的确是上醫院。

    袁太太對于胖病,是很傷腦筋的。

    原來就有意治這個胖病。

    和袁四維一度口角之後,大概是到中央醫院去治胖病去了。

    李南泉站着出了一會神,覺得曉星霧落,東方天角,透露着一片白光。

    那南風由山縫裡吹拂過來,觸到人身上,很讓人感到輕松愉快。

    信步走到竹子下面,那低垂的竹葉,拂到人的皮膚上,還是涼陰陰的。

    這更是感到興趣,索性順了人行小路,放着步子往前走。

    不知不覺到了村子口上。

    自己很徘徊了一些時間,便覺得眼前的山谷人家,漸漸呈現出來。

    正是天色大亮,趕早場的人,也就繼續由身邊經過,那村口上有個八角亭子,高踞在小山峰上。

    由亭子上下視,山腳下一道小山河,彎曲着繞了山腳而去。

    正有一隻平面渡船,在山腳淺灘上停泊着,不少人登岸,在沙灘上印出一條腳印,那也是到這山腳下街上趕早市的。

    這些人都走了,那船靜悄悄地半藏在一株老垂楊樹裡,這很覺得有點詩意,更是對山下看出了神。

    耳邊上忽然有人叫了一聲“李先生”。

    回頭看時,那是個摩登女郎,新燙的飛機頭,其不蓬松之處,油水抹着光亮如鏡。

    她穿了件花夏布長衫。

    乃是白底子,上面印了成群的粉色蝴蝶,鮮豔極了,正是晨裝初罷。

    脂粉塗得非常的濃厚。

    尤其是她的嘴唇,那唇膏塗得像爛熟了的紅桃子。

    這是誰?看那年紀,不過二十歲,還難得見這樣一個熟人呢。

     他這笑聲,引起了身後一大群笑聲。

    正是那些打牌的太太們,也由先生們護送回家。

    他的太太,自然也在内。

    下江太太在後面問道:“李先生,你什麼事情這樣高興,一個人這樣大笑?”李南泉道:“我想起了個笑話。

    ”奚太太也在後面,就接了嘴道:“我就知道你說的是什麼笑話,準是說我中瘋了。

    世界上是兩種人才會瘋,一種是最愚蠢的人,一種是最聰明的人,我總不是那最愚蠢的人吧?”下江太太道:“你當然是最聰明的人。

    你若是不聰明,胸面前怎麼會長三個乳峰。

    ”這樣一說,大家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他們走着路,月亮是正落到山後去,長谷裡已現着昏黑,擡頭看去,滿天的星,繁密了起來。

    星光下的山,不像月亮下的人那樣好看,但見兩條巍峨的黑影,夾住人行的深谷。

    雖是成群的人走路,各人的心情,都覺得很沉重。

    雖是人群裡有兩三隻電筒,前後照耀着,可是大家要留心腳下的斜坡路,就停止了說笑,沉默地走了一程,将近一家門口,卻有一陣低微的哭泣聲,嗚嗚咽咽,随風送來。

    警報聲中,人是恐怖的。

    解除了警報,這恐怖的心情,還未能完全鎮定。

    這種哭泣聲,頗是讓大家不安。

    走近了那哭聲,卻是袁四維家裡。

    李南泉很明白,這袁太太傷心那大肚囊子,為丈夫所不喜。

    下江太太是喜歡熱鬧的人,首先問道:“剛才看到他夫妻兩個,還是有說有笑,怎麼到家之後,立刻有人哭起來了,我們看看去。

    ” 下江太太笑道:“有你這句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我們還勸導些什麼呢?”石太太看到有友人吸煙,伸着要了一支,然後擦着火柴,将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煙像标槍似的噴了出來。

    下江太太笑道:“石太太雖然不會吸煙,這個姿勢好極了。

    ”石太太笑道:“我什麼不會,我樣樣都會,我就是不肯幹。

    ”自太太看她這樣子,走向前,輕輕地拍着她的手腕子道:“不要生氣,奚太太不是還要替你補祝生日嗎?她是難得請客的人,她一切都預備好了,你若不去吃喝她這一頓,那她是大為掃興的。

    ”石太太将兩手環抱在懷裡,把那支煙銜在嘴角裡,偏了頭向大家斜望着:“那也好,你們先回家去預備,趁着上午天氣還涼快,我們先來個八圈。

    牌打餓了,多多吃奚太太一點。

    ” 那女工道:“今天是大中秋節,我們能張口亂咒人?死了自然就是死了。

    ”李南泉道:“這真是奇怪。

    前天我們一路出去躲警報,她還是生龍活虎的一個人。

    就是她坐滑竿去醫院的時候,一路說着話出門,也不見有什麼重病,這麼短的時間,怎麼說過去了就過去了?”鄰居們這時站在走廊上,除了驚愕之外,大家又有些惆怅的情緒,彼此互相望了一眼。

    李太太聽了這些話,也是相當奇怪的,看到袁家小男孩子,站在他家後門口,靠了門框,呆呆站着,就向他招了兩招手。

    那個小男孩跑了過來,昂了頭問道:“叫我有啥子事嗎?”李太太道:“你媽媽好好兒的,怎麼過去了?”他道:“哪個曉得?說是診肚子診死的。

    我媽媽肚子裡有個娃娃,沒有打得出來。

    ”李太太向李南泉看了一下。

    低聲道:“這樣子,是打胎?”李南泉道:“現時醫學進步,在醫院裡取胎,不會有什麼危險,那怎麼會把這條命送了呢?”這句話恰是讓那小男孩兒聽懂了。

    他道:“先上大醫院,大醫院勸她不要打下娃娃。

    曉得朗個的,格外又找了個醫生,吃了一瓶藥去,昨天晚上,就在城裡我爸爸辦事處那裡死了。

    我們看不到媽媽了。

    ”他說着這話,臉上平常,可是在旁邊的人,聽到都心裡為他跳了一下。

    就在這時,李太太向隔溪路上指着。

    隻見楊豔華換了件白布長衫,頭上将一條粗白布紮了個圈圈,三四個人圈着她,向山縫裡走去。

    那裡原是一片客籍人葬墓之地。

    人家全是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

    正有一片白雲,遮住了偏西的太陽。

    山谷裡陰沉沉的。

    一陣風吹得山草瑟瑟作響,這環境立刻顯得凄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