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西窗燭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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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貨來了。

    約了明天交貨。

    ”李太太道:“定貨?你有什麼貨交給他?”李先生将手拍了肚子笑道:“這裡面的之乎者也。

    ”李太太道:“這種人,你是向來不大願意交往的,你為什麼給他寫文章?”李南泉道:“我當然不願意。

    不過我想到,為了買二鬥米,可以便宜上十塊錢,我還來去走三十裡路。

    現在有人送一百五十元上門來,我既不是強取豪奪,又不是貪污,不過就那征文啟事敷衍幾名人情話,有何不可?有這一百五十元,豈不夠你輸幾場的嗎?” 他撩起藍布長衫的小襟,在臉上擦抹了一下。

    把凳子移到竹桌子裡,兩手按了桌子沿,隻管向那一尺見方的小窗戶孔裡出神。

    這時有人叫道:“李先生在家嗎?”伸頭一看,正是那劉副官,他是脫離了戰時生活的人,身上披着雨衣,手裡提着布傘就向廊子裡走來。

    李南泉迎出來,引他到小屋子裡坐下,笑道:“老兄真是信人,說到就到。

    ”劉副官向屋子裡周圍看了一下,他也不脫雨衣,伸手到懷裡去掏摸了一陣,先掏出一張支票,然後掏出一張壽事征文啟,笑道:“我本來要和李先生談談的。

    不過我看到李先生自己都成了偏安之局,明天你有不明白的時候再問我吧。

    這裡是一張征文的啟事,裡面寫得相當的清楚。

    啟事裡面夾有一張字條,那就是送禮的人寫着他的身份和關系。

    我很冒昧,代人家要求李先生代作一篇壽序。

    這裡有一張一百五十元的支票,那就是文章的潤筆,無論如何,請李先生賞個面子,大筆一揮。

    ”李南泉這才明白他上午的那番殷勤,為的是這件事。

    這就笑道:“那沒有問題,我是一個賣文為活的人,有這先付稿費的生意我還有什麼不接受。

    ”劉副官拱拱手道:“那很感謝。

    不過有一點不情之請。

    這文章明天上午就要。

    ”李南泉道:“那可無法交卷。

    你都說了,我今天是偏安之局。

    這屋子裡白天沒有光線,晚上窗戶沒有紙,風吹進來,燈不好點。

    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我不能動筆。

    假如今晚睡得早的話,明天我可以起早來辦,但是看這趨勢,今天晚上是無法早睡的。

    ” 他慢慢走着,也就想着,這餐中飯在哪裡吃?他心裡躊躇着,腳下也跟了躊躇着,不知不覺就順了一條石闆路向前走。

    這個方向,不是到街上去的,正好背了去街頭的方向。

    走往另一個村子口上。

    他始而是沒有注意走錯了,也就跟了向下錯。

    陰雨的天,全山的青草都打濕了。

    長草縫裡的小山溝,流着雪白的水,像一條銀龍蜿蜒而下。

    在人行路的石闆縫裡,野草讓雨洗得碧綠。

    鋪在地上的綠耳朵草葉,開着紫色的花,非常的鮮豔,上面還綻着幾個小白水珠子。

    這些小點綴,眼裡看着,也很有意緻。

    他那點剩餘的詩意,就油然而生。

    他站在石闆路上有點出神,忽然有人叫道:“李先生雅緻得很,冒着雨遊山玩水。

    ”回頭看時,便是那久不見的劉副官。

    因點頭道:“久違久違!我以為劉先生不在這裡住了。

    ”他道:“請到家裡喝杯茶罷。

    我正有事奉商。

    我到昆明去了一趟,也是前天才回來。

    ”這個時候跑昆明,就是間接地跑國際路線。

    那是可欣慕的好生意。

    于是夾了傘,抱着拳頭拱了兩拱,笑道:“恭喜發财了。

    老兄!”劉副官笑道:“我是為公事去的,不是為做生意去的。

    不過也帶有點土産。

    大頭菜,火腿,普洱茶全有,到我家裡喝杯普洱茶去,好不好?”李南泉仰了臉,不由得哈哈大笑。

    劉副官愕然地站着,問道:“李先生以為我是騙你的嗎?”李南泉笑道:“你有所不明。

    我直到這時,還是一粒米不曾沾牙。

    今日所消化的,就是昨日的食糧。

    你這時候,還讓我喝普洱茶,那不是打算把我肚子裡這點存貨,都要洗刷幹淨,那不是讓我更難受嗎?”劉副官笑道:“那末,請到我家吃火腿和大頭菜。

    ”說着拉了他的手就向家裡引。

     他寫到最後這句話,将筆放了下來,長歎了一聲道:“一百五十元之支票為之。

    ”窗子外這就有人問道:“怎麼着,今晚上搬家了?”李南泉聽到是吳春圃的聲音,便打開門來笑道:“請進來談談罷。

    ”吳先生進來,看到桌上放着一本征文啟,李先生自己寫的一張稿子,這就把身子向後一縮道:“你在工作,我不打斷你的文思了。

    ”李南泉笑道:“不忙,你看看我這是什麼玩意。

    ”說着,把這張稿子遞到吳先生手上。

    吳先生接着看過,這就笑道:“這與壽序無關呀!”李南泉自己坐到竹床上,将那張小凳子讓給吳先生坐了,把桌子上的煙,向客人去敬着。

    笑道:“我這腦筋太枯塞。

    我們剪燭西窗,談一兩小時罷。

    ”吳春圃将煙支對着燭焰點着吸了。

    兩手指夾了煙支,在嘴裡抿着,深深地吸了一口。

    然後在口裡冒煙的時候笑道:“這‘小大英’的煙,竟是越吸越有味。

    在戰前,這太不成問題了吧?”李南泉搖搖頭笑道:“提起這支煙,這倒讓我很着急。

    這篇壽序,一字未寫,洋燭、油燈、茶葉、紙煙,所消耗的資本已經是很可觀的了。

    從前寫文章,決沒有人估計資本的,現在可不能不估計。

    若寫出來的文章,稿費不夠本錢雙倍,大可以不費這腦筋了。

    ”吳春圃道:“我知道,你決不是寫不出文章,你是滿腹牢騷把你的文思擾亂了。

    别那麼想,這年頭能活着就是便宜。

    ”李南泉聽了這話,兩手一拍,突然站了起來道:“吾得之矣!老兄這句話,就是我這篇壽序的骨幹,文章寫得成了。

    ”吳先生倒不解所謂,隻是吸了煙望着他。

      李南泉笑道:“這當然要我給你解釋一下。

    你不是說,現在能活着就是便宜嗎?我就可以根據這點,加以發揮。

    我說,現在前方家庭破碎,骨肉流離的,固然不知多少;就是大後方,受生活壓迫,過不去日子的人,也不知多少。

    而這位老先生就在這時代,還可以活到七十歲,這是幸運。

    而且七十歲的人,看了這幾十年多少不同的事情。

    除了幸運,還飽享眼福。

    ”吳春圃笑道:“你這樣寫,那簡直是罵這個壽星翁了。

    ”李南泉道:“當然我下筆不能那樣笨,雖有這個意思,也得婉轉地說了出來。

    ”他說着話時,看到燭芯焦糊得很長,就取了兩支筆,當筷子使用,把燭芯夾掉一小截。

    吳春圃笑道:“你别耗費燭油呀,等你寫文章的時候再點罷。

    ”李南泉笑道:“這必須談話的時候剪蠟燭,才有意思,你不聽到屋外面正是巴山夜雨?”吳春圃笑道:“原來是根據詩意來的。

    ”這就順着想到“君問歸期未有期”了。

    李南泉笑道:“确是如此,我已打成了一首油,你看下面這三句罷。

    ”于是拿起桌上的筆,就着這張稿紙,文不加點地寫了幾行字道:“巴山夜雨阻文思,何堪共剪西窗燭,正是夫人雀戰時。

    ”吳春圃哈哈笑道:“我兄始終不能對這事處之泰然嗎?”李南泉笑道:“南宮歌舞北宮愁,我能處之泰然嗎?而且我那張支票已經不翼而飛了。

    ”這時,王嫂給李先生送了一碗面來。

    平常吃湯面,總是豬油、醬油作湯,擱點兒鮮菜,成為上品。

    這碗面特别,居然有兩個溏心雞蛋。

     兩人說到此,都覺得心上有塊沉重的石頭,相對默然。

    李南泉笑道:“我們這樣悲觀,實在也是傻事。

    我總覺得中國有必亡之理,卻無必亡之數,我們何必杞人憂天?你不看這些太太們的行為?她們會感到有亡國滅種的日子嗎?”吳春圃咬着牙把短胡樁子笑得聳了起來,将手連連搖撼着。

    李南泉笑道:“我由她們在我家裡造反,我眼不見為淨,我走開了。

    吳兄的傘,借一把給我。

    ”吳先生倒是贊成他這種舉動,立刻取出一把傘交給他。

    他接過傘轉身就向外走。

    吳春圃跟着出來,見他将收好的傘,當了手杖拿着,像是散步的樣子走去。

    聽得李家屋裡,那幾位太太像打翻鴨子籠似的,笑聲、說話聲、倒麻将牌聲,鬧成了一片。

    當然,這聲音,李先生也是聽到的,心裡盡管有說不出來的一種苦惱。

    可是他頭也不回,就這樣從容地走過橋去,在人行路上徘徊回顧地走。

    他這時候,心裡有點茫然,走向哪裡去呢?早知道回家是這樣的苦悶,倒不如在楊豔華家裡多坐些時候。

    再看看村子裡那些人家,屋頂的煙囪裡,正向上冒着黑煙。

    陰雨的天,濕雲在山谷裡重重地向下壓着,半山腰裡就有像薄紗似的雲片飛騰。

    所以,在人家屋頂上,相距不高,空氣裡就有很重的水分,把煙囪裡的煙壓得伸不直腰來。

    卷着圈圈兒向上沖。

    他猜想着,這是下面的飯竈,正大捆向竈裡加着木柴。

    木柴上面那口飯鍋,必是煮得水幹飯熟,鍋蓋縫裡冒着香味。

    他想到這裡,便覺得肚子裡有些饑荒,自己逞一時的氣,犧牲了午飯走出來,這是十分失算的事了。

     下江太太對于他這個解釋,倒并沒有否認。

    舉着那白色包袱向他笑道:“我提了這一部分武裝,到處辟戰場,全找不到對手。

    李先生若是民主的話,你把後面那間屋子解放一天,讓我們在那裡摸十二圈嘛。

    ”李南泉笑道:“這個辦法,就叫民主?這個辦法,就叫解放?”下江太太笑道:“多少由我們打牌的太太看起來,應該沒有錯誤。

    我最後問你一句,你敢不敢民主?”李南泉笑道:“民主是好事,怎麼說是敢不敢的話?所有世界上的人民,都希望民主,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下江太太向吳春圃點了個頭,笑道:“李先生說的話,有你作證,他要民主。

    回家我們要到他家裡去試驗民主了。

    若是李先生反對,你可要出來仗義執言。

    ”李南泉道:“不過……”她不等他說完,立刻亂搖着手道:“這裡不是我的文章,不能下轉筆了。

    回頭見罷。

    ”說着,扭了身子就走。

    李南泉招着手道:“回來,回來,我還有話商量。

    ”她一面走着,一面搖頭,并不回頭向他打個招呼。

    吳春圃笑道:“老兄,你這可惹了一點禍事。

    這位太太,一定是趁機而入。

    帶着牌和牌角同到府上去民主,你打算怎麼應付這個局面?”李南泉搖了兩搖頭,又歎了一口氣,然後笑道:“我也不能那樣不講面子,把她們轟了出去。

    不過,我有個消極抵抗的辦法,她們來了,我就出門找朋友去。

    反正陰雨天沒有什麼事。

    ”吳先生看了這情形,料着他也隻有這個辦法,沉默起來,不斷地微笑。

    李先生到了家裡,太太正是很無聊地靠了門框站定,呆望着天上飛的細雨煙子。

    李先生到了面前,她還是不像看到。

     在這個村子裡,很少有迷信分子。

    敬佛拈香的事,可說從來沒有見過。

    在這樣大雨的情形下,是誰深夜念佛呢?他心裡想着,就靜立在走廊上,更向下聽着。

    當頭上的陣雨,稍微停止以後,這就把聲音聽出來了,乃是袁先生家裡發出來的聲音。

    這袁氏夫婦,完全是在錢眼裡過生活的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神佛。

    他們正在向發财的路上走,也沒有什麼事要求神求佛,何以這個時候要冒夜念佛呢?他知道了這聲音的來源,便向這發聲的地方走近兩步。

    這聲音從袁家窗戶裡送了出來,雖然還有山溪裡的水流聲攪亂着,但這聲音自山溪上面傳了來,還是可以隐約入耳。

    由于五分鐘的細察,可以猜出來佛聲是念的心經。

    這雖是念佛人的初步工作,但對佛學不感興趣的人,是不會這樣沉迷着念下去的,同時,也聽出來了,這是袁太太的聲音。

    白天她在家裡練習體操,以便減輕體重。

    到了晚上,她又這樣誠心誠意念佛經,分明是個兩極端的行為。

    什麼事情逼得她這樣颠三倒四呢?這樣想着,對于家裡的打牌事件,倒已置之度外,卻是更向走廊盡頭走去,要聽出更詳細的聲音。

    他這個想法,倒是對的。

    當袁太太把心經念着告一段落之後,忽然“啪”的一聲,窗戶打開,接着聽到在窗戶邊,她聲音沉重地禱告着:“觀世音菩薩,你保佑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