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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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來路一指,因道:“你看,不是帶着回來了?”李南泉看時,自己太太在後,奚太太在前,她手上正是提着一束紙錢,中間夾着一束佛香和一對大紅燭。

    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步子很不正常。

    李南泉這就很覺得奇怪,夫婦吵架之後,為什麼帶了這敬鬼的東西回來?正注視着她的行動,他家兩個孩子,跳着腳,連連搖着手道:“媽媽,不要放火,不要放火。

    ”奚太太道:“胡鬧,我放什麼火?你不知道法律嗎?放火是像殺人一樣犯罪,要拿去槍斃的。

    ”她說話時,已改了以前那種潑辣的态度,從容舉着步子,到了小橋上。

    看到攔路的小竹椅子,就把紙錢香燭放到那上面,向孩子道:“你不要害怕,我和你們孩子求求神,也許你們可以得着神佛保佑,家裡也就風平浪靜了。

    ”李南泉這才明白,家庭大學校長已經在開倒車。

    這當然是一件怪事,等到太太進了屋子,就跟了進屋,笑問道:“隔壁大學校長,要敬什麼神?”李太太道:“她不是敬神。

    但我也不知道敬的是什麼東西。

    反正不是觀世音菩薩。

    因為菩薩是不需要紙錢的。

    你愛打聽戲劇性的新聞,你就往後瞧罷。

    ”李南泉笑道:“這裡還會含有什麼神秘嗎?這倒是我想不出來的。

    ”李太太笑道:“說破了就沒有味了。

    ”李先生已是感着奇怪了,太太這樣說着,他更感到興趣,不時注意着奚家的行為。

    到了黃昏的時候,他們家屋檐以外,向東北擺着一張茶幾,将一個大倭瓜放在茶幾中心,當了香爐、燭台,将一對紅蠟燭和幾根佛香,都插在瓜上。

    瓜後放着三個大瓷盤,分放着一塊熟肉,一隻熟子雞,一條小鹹魚,這是三牲的意思了。

    奚太太站在茶幾旁邊,口中念念有詞,陸續将紙錢放在燭火上點着,放在前面焚化。

    口裡叫道:“你們都來,向東北地方,望空鞠躬。

    ”她的兩個男孩子,有點莫名其妙,隻是遙遙站在茶幾後方,不肯移動。

    她有一位十六歲的大小姐,名叫賽維。

    這也是奚太太向人注解過的,意思是賽過英國女王維多利亞。

    她倒是站在母親的一條戰線上的,料着母親這樣敬神敬鬼,一定有個大原因存在。

    母親叫鞠躬,她就鞠躬,而且姿勢是非常之恭敬而嚴肅。

    她事先就預備好了,上身穿着學校裡的草綠色制服,下面系着青布短裙子。

    這時垂直了兩手站得筆直,然後彎下腰去,行着四十五度的鞠躬禮,而且先後三次。

    她行完了禮,奚太太又向兩個男孩子道:“姐姐都行禮了,你們為什麼不來?行完了禮,我煮着這雞和肉給你們做晚飯菜,讓你們吃了,家庭和睦長命百歲。

    ”那兩個家庭大學學生聽說有雞有肉吃,這才走過來,對着大倭瓜胡亂鞠躬一陣。

     李南泉越看越稀奇,自己也忘了有什麼不便,就走向前兩步,直走到走廊草檐下,手扶了柱子站着。

    奚太太蹲在地上,将一根木棍子,撥着焚火的紙錢,倒是很誠敬的樣子,偶然一擡頭,看見李先生那樣注意,便笑道:“李先生覺得我今天燒紙是太早了一點吧?到七月半還有幾天呢。

    我不是為了這個事。

    ”李南泉點點頭道:“我知道,你做事是不會偶然的。

    ”他這樣交代過一句話,也就完了。

    天色已是漸漸昏黑,李先生全家人,都在草檐下的一小片平坦地上乘涼。

    椅子、凳子、布面睡椅,縱橫交叉。

    李先生自己,躺在睡椅上,手拿一支煙卷仰望着夜幕上的天河。

    心裡想着,這道天河,家鄉也是照樣看得見,不知道家鄉人,在這天河影下作些什麼感想?他正是這樣出神,一陣拖鞋踢踏聲,遠遠地告訴人們,是奚太太來了。

    李先生對于焚燒紙錢野祭的事情,感到莫大的興趣。

    這就笑着叫道:“奚太太,現在清閑過來了,在這裡坐着擺一擺龍門陣罷。

    ”奚太太先歎了口氣道:“談話的材料多了,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隻是說了之後,又要添上我一肚皮悶氣,那讓我怎麼辦呢?我們談一點别的,不要談我家的故事罷。

    ”她說着話,在椅凳子空檔裡擠了過來,就在李先生身旁一張小矮凳子上坐着。

    她先問道:“李先生,你看鬼這東西,宇宙裡到底是有沒有?據我看來,一定是有的,你說我做事不偶然,那是對的,我考慮的多了。

    ” 李南泉雖明知道送奚太太回家,是奉内閣命令的。

    可是想到奚太太屢次抓着自己的衣服和手,讓太太知道了,是很大的一份嫌疑。

    這樣黑的地方,隻管陪了她,倒有些未便,因大聲叫道:“兩位奚公子,你們也快點拿個燈亮來罷。

    ”她家大孩子在屋子裡答道:“我們不出去,怕外面有鬼。

    剛才就有兩個女鬼來搶三牲吃。

    ”奚太太端着一隻木托盆,正放快了步子向屋子裡走,聽到說有鬼搶三牲,她以為是跟着身後追了來的,就跑得更快。

    可是她忘了登走廊的台階了,兩腳碰了石坡子,人向前一栽,正好李南泉就站在走廊檐下,她是連手上的木托盆和整個身子都撲到李先生身上來。

    李先生猛不提防,向後倒去。

    奚太太整個身子壓在他的大腿上。

    兩個人和一隻木托盆,同時落在地面,這聲音不會太小,連左右鄰居都驚動了,不約而同地問着“怎麼樣了?”李南泉在地面上推開了奚太太,慢慢爬了起來,笑着道:“不要驚慌,我摔了一跤了。

    我慢慢地爬起來就是。

    ”說着,他扶了廊柱站了起來。

    當他爬起來的時候,奚家的老媽子,和兩家鄰居們,已經舉着大小燈火,都到了走廊上來。

    燈火之下,照見李先生在彎腰拍着身上的灰,而奚太太卻坐在地面上,兩手撫摸着大腿膝蓋。

    李太太在那邊的黑暗地方,看這邊的光亮所在,十分清楚,見李先生和奚太太的形狀,都是這樣狼狽,就大聲問道:“這是怎麼搞的?真有活鬼出現嗎?這真是大大的一個笑話。

    ”李先生聽了這話,知道太太有怒意,什麼話也不敢答複,立刻就走了回去。

      李太太看到李先生回來,不免闆住了臉子。

    但在星光之下,李先生并不看見,也就悄悄在睡椅上坐下。

    不多大一會工夫,奚家老媽子,手提了一盞帶鐵柄的瓦壺燈,後面跟着對面山溝一個賣水果的小夥子,一路嘀咕着來。

    那個小夥子是老媽子的兒子,在溝邊上種了幾塊菜地,帶賣點水果。

    但雖如此,卻是本村子裡的甲長。

    一來,這村子裡全是外省籍的公教人員,不願當保甲長。

    二來,本村子雖有一小部分本地人,都認不得字,人緣也欠缺。

    而這位水果販,倒是認過三百千三部大書的。

    因此在本村子的下江人‘公舉他為甲長。

    他叫戴國民。

    本村裡三歲小孩子都叫得出他的名字。

    原因不是他的道德文章,而是他販了水果回來,在未上市之先,就可以賣給本村的小國民,而且還可以賒賬。

    他一說着話,小孩子全操着四川話問他:“戴國民,有李子沒得?有白花桃子沒得?”他道:“今天沒有桃子李子。

    地瓜咯,好大一個。

    ”他母親戴媽道:“不要扯,先借新酒藥嘛!”這句話說出來,乘涼的人,先吃一驚。

    因為“新酒藥”三個字音雖聽出來,還沒有知道指的是什麼。

    于是都不說話,把話聽下去。

    他母子舉着燈,見甄先生一家在走廊旁邊丁字兒坐着,她便說:“甄先生,我太太說,和你借藥用一用。

    ”甄先生一家人,都是笃厚君子,而且也非常儉樸。

    甄先生聽了這話,不由得突然站起來,大聲問了兩個字:“什麼?”戴媽道:“太太說,你家有新酒藥,借來看看嘛。

    ” 李南泉笑道:“這兩個大前提,經解釋,很清楚了。

    現在我們所要知道的就是,這是什麼鬼?”奚太太還是嘻嘻地笑着,沒有說出來。

    李太太笑道:“我想起了一個典故。

    那《雙搖會》戲裡兩個花旦,搖骰子的時候,她們曾靜默合掌禱告,據說是禱告馬王菩薩。

    馬王爺有三隻眼,中間那隻眼,他就是觀察婦女問題的。

    ”李南泉哈哈大笑,連說“豈有此理?”奚太太對于京戲,是絕對的外行,什麼叫《雙搖會》她也不懂;馬王爺這話,她更不明白了,便道:“李先生,你為什麼這樣大笑,我倒有些不明白。

    ”他道:“她說的那個菩薩,并沒有什麼稀奇,不過她引的典故,倒十分恰當。

    ”奚太太道:“那不見得會恰當吧?我敬的這個鬼,并非外人。

    ”李南泉道:“哦!你是供祖先。

    ”奚太太道:“至多我們是平等的,她也不能作我的祖先吧?”李南泉道:“平等的,是男人是女人?”奚太太道:“是女人,僅僅是年歲比我大一點。

    其餘,她是不能受我一祭的。

    至于孩子們祭祭她,那倒無所謂。

    ”李南泉聽了這話,就猜中了十之六七,突然坐了起來,将手拍着腿道:“假如我們作有鬼論的話,這是不可胡鬧的。

    鬼的嫉妒心要比人大得多。

    不說别的,隻憑奚太太這樣年輕漂亮,你祭她,她不來便罷,她若來了,看到你這樣子就要作祟。

    我們住在這深山大谷裡,這是鬧着玩的嗎?你看那紙錢灰還在燒着,也許那女鬼,現時正在那山溝裡深草叢中坐着呢。

    ” 李南泉知道這事很為不妙,便把話扯了開來,因道:“不要打岔,你讓奚太太把這故事說下去。

    以後怎麼樣呢?”奚太太歎了口氣道:“咳!這就是我今天燒香紙的原因了。

    在那鄉下女人還沒有來以前,她的大男孩子就死了。

    她也許是為了這事受到刺激,不能不來南京找奚敬平。

    可是拿了錢去回家之後,那個小的男孩子又死了。

    怎麼死的,我不知道,現在我想起來,也許和那鄉下女人沒有得着結果,有些原因。

    這兩個男孩子一死之後,她就瘋了。

    瘋了以後,敬平就更有法律根據了,他正式和那女人提出離婚。

    這個消息傳到那女人耳朵裡,不用上法院,她就死了。

    ”李南泉拖長了聲音,叫了一句“我的上帝”。

    奚太太被這聲驚歎之詞震動了,不由得低聲也歎了口氣道:“這也是作孽。

    ”李南泉道:“那位太太和她兩個孩子,完全消滅了,這事是很悲慘的了。

    不知道敬平兄對這事作何看法?”奚太太道:“他有什麼看法呢?事過了,一切也就忘記了。

    我雖站在勝利的一方面,可是我若站在女人的立場說話,我對她倒是很同情的。

    你看,敬平他又在糟蹋女人了。

    我希望和那死去的可憐女人來個聯合戰線。

    ”李南泉笑道:“那麼,你們要陰陽并肩作戰,對那個和敬平談戀愛的女人進攻?”奚太太道:“不是進攻,隻是防守。

    ”李太太道:“我的嘴直,這事你應當考慮。

    你焉知不是那個死去的女人和這個女人,聯合向你進攻呢?她在陰間裡也可以報複呀!” 李南泉看到,就站起來,向他搖着手道:“我們一切随便,你不要這樣殷勤張羅,好不好?”袁四維料着這斷腿的闆凳,也是無法拼攏的,就将它靠了牆放着,然後人蹲在門裡,順手在門外搬了一隻小凳子進來。

    就靠了門邊坐着。

    他的屁股,是剛剛挨了小闆凳,人又站了起來,偏着頭向門外叫道:“倒茶來!喂,拿煙來。

    我那屋子窗戶台上有盒新買的煙,那是好煙。

    ”李南泉想着,越和他客氣,他是越來勁,那就由他去罷。

    袁先生就是這樣,坐在小闆凳上說兩句話,他就站起身來,向外面叫着吩咐幾聲。

    要茶,要紙煙,要瓜子,要火柴,預備晚飯。

    這樣足忙了半小時,算是把客人初到的這部回旋曲,演奏完畢。

    張玉峰這也明白了主人袁四維的那番用意。

    因之主人談到湊股蓋房子的這件事,他決定加入。

    隻是詳細的辦法,請保留作兩日的考慮。

    同時,李南泉在坐,并不怎樣熱烈的贊助。

    袁四維也醒悟過來,必是自己進行得太積極了,這就談些風景。

    他說到這地面夏天不熱,冬天不冷,水是泉水,比城裡的自來水好。

    屋後山上,有的是樹木,燒柴大可不花錢。

    小菜出在附近農家,比城裡便宜得多,而且新鮮,比肉還好吃。

    晚上乘涼,更不用說,月亮在山上照下來,滿山谷都是清涼的影子。

    蟲子由遠叫到近,又由近叫到遠。

    這種天然音樂,城裡是沒有的。

    這位袁先生說了不算,還将兩隻手向窗子外、門外上下四方亂指,李南泉不住地掏出紙煙來吸着,兩道眉頭子,不由自主地,隻管向鼻子上面連接着,到了最後,他忍不住了,笑道:“真是那話,我們這裡的月亮,都要比别的地方圓些。

    ” 李南泉看到這種情形,雖然不能說什麼話,可是他不免為了心境的壓迫,皺起了兩道眉毛,隻是向着張玉峰苦笑。

    張先生自然感到一個陌生人突然客氣過分,請吃飯,這是不應當答應的。

    可是李南泉并不說話,也不能了解袁先生是何用意,隻是笑道:“那不必客氣了。

    我還有許多話沒有和李先生說呢。

    ”袁四維連連拱手道:“請請。

    不要受拘束。

    有什麼話,到舍下去說就是了。

    請請!”就憑他這分作揖的勁兒,李南泉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隻得跟着袁四維走了。

    張玉峰雖不知道這位袁先生弄的是什麼玄虛,但是人家這樣殷勤招待着,而介紹的李先生又不肯說句話,自己也不能斷定自己的舉動。

    臉上帶了三分憂郁的樣子,随在袁、李二人後面,跟到袁家來。

    袁四維的客廳裡,還是一張白木桌子和兩把竹椅子,這立刻發生了問題,主客三人,那怎麼坐法呢?袁四維走進屋子,張眼四望,打了兩個轉身,口裡連說“請坐請坐”,人可就跑了出去。

    張玉峰對李南泉看了一看,微微笑着。

    李南泉笑道:“既來之,則安之罷。

    ”主人穿着一套淡黃色的川綢褲褂,脊梁上都濕透了,彎着腰搬了一條窄凳子進來。

    那條窄凳子的凳面,像裂開的地闆紋,有兩條腿像袁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