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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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很引起了茶座上四周人的注意。

    這時,過來一位中年漢子,秃起光頭,瘦削着臉,又長了許多短胡楂子,顯着面容憔悴。

    身上穿的黑拷綢褂子,都大部分變得焦黃的顔色了。

    他兩個被紙煙熏黃了的指頭,夾着半支煙卷,慢條斯理,走了過來,就向林老先生點了個頭。

    看那樣子,原是想鞠躬的,但因為茶館裡人多,鞠躬不大方便,這就改為了深深_點頭了。

    林老先生受了人家的禮,倒不能不站起來,向他望着道:“你貴姓?我們面生喀。

    ”那人操着不大純熟的川語道:“林大爺不認識,我倒是認識林大爺。

    ”林老先生又表示着得意了,點了兩點頭道:“在地方上出面的人,不認識我的人,那硬是少喀。

    這塊地方,我常來常往,怕不下二三十年。

    要不然的話,完長朗個肯見我,還和我握手?你有啥子事要說?”那人道:“我是這裡戲館子後台管事,前幾天鬧空襲,我們好久沒有唱戲,大家的生活不得了。

    今天晚上,我們要開鑼了,想請林大爺多捧場。

    ” 說着話時,田副官牽了牽林老先生的小褂袖子。

    他道:“我這個樣子,朗個去見完長?你讓我把長衫子穿起來嘛。

    ”說着,先把戴在頭上的草帽,端正了一下,然後将搭在手臂上的長衫穿着,垂着兩隻長袖子,跟了田副官走去。

    他是本地人,當然對于爬坡,絲毫不足介意。

    可是到了此時,對着這鋪得又寬又平的石闆坡子,竟是兩腿如棉,走得戰戰兢兢的。

    到了樓下,那顆心就情不自禁地隻管“咚咚”亂跳。

    田副官走幾步就回頭看他一下。

    直走到完長休息室門口,他看到黃副官兀自跪在夾道裡,哭喪着臉,淚痕模糊了一片。

    吓得身子一顫,向後退了兩步。

    田副官走在前面,隻管向他點着頭。

    林老先生硬着頭皮,走到休息室那門口,看到一位穿西服的中年漢子,由裡面走出來,他立刻捧着兩隻長袖子,彎下腰去,深深地作了一個揖,連連口稱“完長”。

    田副官站在旁邊笑道:“這是我們楊秘書,完長坐在裡面呢。

    ”那位楊秘書見他赤腳穿長衫,頭上戴了草帽子,深深地作着長揖,也就抿嘴忍着笑走了開去。

    田副官怕他再露怯,索性微微牽了他的長衣袖子,牽到房門口,輕輕對他道:“坐着的是我們完長。

    ”林老頭聽說,站定了腳,接着就要行禮。

    田副官低聲道:“脫下帽子,脫下帽子。

    ”這算他明白了,兩隻手高舉,同時把帽子摘了下來,兩手捧了帽子沿,像是捧了一隻飯缽似的,深深地鞠着一個大躬,随了這一個大躬。

    作上一個大揖,這一揖起來,帽子平了額頂。

     船走得非常之慢,坐在船上的人總是用談話來消磨時間。

    這條山河,雖是有五六華裡長,可是他的寬度,卻不到四丈。

    因之船在河面上,也就等于在馬路上走一樣,李南泉在路上走,那船在水面上劃着,倒是彼此言語相通,船上人低聲說話,在岸上走的人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而且船的速度,遠不如人,所以李南泉緩緩走着,船并沒有追過他前面去。

    約莫是水陸共同走了小半裡路,忽聽到船上,有了驚訝的聲音,問道:“這話是真?”有個人答道:“怎麼不真?我們交朋友一場,我還去看了一看,他的屍首,直挺挺地躺在床闆上頭,臉上蓋一條手巾。

    聽說是手槍對着腦門上打的。

    咳!這人真是想不開。

    受這麼一點折磨,何至于自殺,活着總比死了強得多吧?”這兩個說話的人,都扛了一把紙傘在肩上,遮住了全身。

    問道:“老徐,你說的是哪一個?”老徐将紙傘一歪,露出全部身子,臉上挂着喪氣的樣子,搖搖頭道:“這話是哪裡說起?黃副官自殺了!咳!”李南泉道:“他自殺了?何必何必!可是,那也太可能。

    ”他說着話,搖搖頭,接着又點點頭道:“人生的喜劇,也就是人生的悲劇。

    老徐,你看到劉副官沒有?”老徐道:“他不是由你那裡回去的嗎?我在路上遇到他,把消息告訴他,他都吓癡了。

    我這就是為着他的事忙。

    大學校本部的文化村裡,住着黃副官的一位遠親,我得去報個信。

    ”李南泉道:“他的身後自然有方公館給他辦理善後,可是也得有幾位親友出面,方公館才會辦理得風光些。

    ”。

    李南泉又歎口氣道:“人都死了,那臭皮囊有什麼風光不風光?我們這也可以得一個教訓,凡事可以罷手,就落得罷手。

    過分的行為,對人是不利,對自己也未必是利。

    這人和我沒有交情可言,可是……”他隻管站着和老徐說話,不想那艘木船,并不停住,人家也就走遠了。

    李南泉擡頭一看,自己也就微微一笑。

    他默然地站了一會,還是回轉身來,向街上走着。

    但他想到太太早上那番誤會,未必已經鏟除,自己還是不回去為妙。

    正好城裡的公共汽車,已經在公路上飛跑了來。

    他想到這裡,有了解悶的良方,趕快奔上汽車站。

    果然,兩個報販子夾着當日的報,在路上吆喚着,“當日的報,看鄂西戰事消息!”他迎上前買了兩份報紙,順腳踏進車站附近的茶館,找了一副臨街的座頭。

    泡了一蓋碗沱茶,就展開報紙來看。

    約莫是半小時,肩頭上讓人輕輕拍了一下。

    回頭看時,正是早上作調人的那位林老先生。

    因笑道:“怎麼着,直到現在,林老先生還沒有回去嗎?”他拖着凳子,擡腿跨着坐了下來,兩手按了桌沿,把頭伸了過來,瞪了眼睛低聲道:“這事硬是幺不倒台,那位黃副官拿手槍自殺了。

    ”李南泉道:“我聽到說這件事的,想不到這位仁兄,受不住刺激,竟是為了這件事輕生。

    ”林先生伸手一拍下巴颏,臉子一正,表示他那分得意的樣子,因道:“方完長要我作調人,我總要把事情辦得平平妥妥,才好交待。

    别個完長,那樣大的人物和我握手,又把我送到客廳門口,總算看得起我嘛!” 胡玉花笑道:“你師徒二人哪個請客,我也不反對。

    反正我是白吃定了。

    ”說着話,笑嘻嘻地走進了面館。

    與李南泉同來的那位朋友,回家裡去鄉場太遠,沒有參加,先行走了。

    李南泉很安适地吃完了這頓消夜,在街上買個紙燈籠,方才回家。

    他心裡想着,太太必已安歇,今晚上可毋須去聽她的俏皮話。

    無論如何,這十幾小時内,總算向太太争得一個小勝利。

    提着燈籠,高高興興地向回家的路上走。

    經過街外的小公園,在樹林下的人行路上,還有不少的人在乘涼。

    這公園外邊,就是那道小山河。

    他忽然想到早間和老徐水陸共話的情形,就感到人生是太渺茫了。

    那位黃副官前兩三天還那樣氣焰逼人,再過兩三天,他的肌肉就腐爛了。

    在這樣的熱天,少不得是喂上一大片蛆蟲。

    何苦何苦!心裡這樣地想,口裡就不免歎上兩口氣,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叫了聲“爸爸”,回頭看去,提起燈籠一照,正是太太牽着小玲兒一同随來,便笑道:“你們也下山聽戲來了?”小玲兒道:“爸爸看戲,都不帶我,吃面也不帶我。

    ”李南泉心下叫着“糟了”,自己的行動,太太是完全知道,小孩子這樣說了,很不好作答複,便牽着她的手道:“我給你買些花紅吃罷。

    ”李太太用很低緩的聲音答道:“我已給她買了吃的了。

    ”聽她的話音,非常之不自然,正是極力抑壓住胸中那分憤怒,故作從容說的。

    便笑道:“我實在無心聽戲,是王先生請的。

    ”李太太冷笑道:“管他誰請誰,反正聽的得意就行了。

    ” 林老先生道:“要得要得,這位先生說的話要得,我們一路去就是。

    ”說着,捧着長袖子,向大家連連拱揖。

    到了這時,研究部的師生三人,已是面子十足,就不必再和人家為難了。

    陳鯉門站起來笑道:“那就走罷。

    ”大家随了這句話,一齊走下山來。

    黃副官跟在人群後面,隻是低了頭走着,到了研究部,正值下課以後,學生們紛紛來往,看到他們回來了,一群蜂似的圍擁了上來。

    黃副官漲紫了面孔,低着頭一語不發。

    林老先生是向來沒有經過這麼大的斯文場面,他所接觸的人物,是社會上另一個階層,那一套言語,自不适用于這個部門,站在人叢裡面,也是呆了。

    還是陳鯉門舉起雙手來,向大家連招了幾下,然後臉上放了微笑道:“過去的事,大家想已知道了。

    今天早上,方完長親自回來,和我解釋了許多誤會,表示了歉意。

    并請這位林先生引了這位黃副官親自到研究部來道歉。

    我本人無所謂,隻要各位老同學和各位師長認為并沒有問題了,這事就過去了。

    ”這時,也不知人叢中哪個人叫了一聲“打”,四面八方的人,就都叫着“打”。

    黃副官根本就是膽戰心驚的,聽到這多“打”聲,臉色就變成蒼白了,伸着頭由人縫當裡一鑽,就鑽了出來。

    看看人叢的外圍,站的人比較稀落,也不問是否事情已經了結,向回方公館的大路,飛跑了去。

    林老先生被丢在人叢中包圍着,越是手足無所措。

    将兩隻長衫袖了抱着,隻管向各方拱着,微笑着自言自語地道:“朗個的,逃了?要不得!” 林老先生話說得高興了,回轉身來,就在凳子上坐下,兩手随便也就向桌沿上扶了去。

    不想是不上不下,正扶在香火頭子上,痛得他“哎喲”一聲,猛可地站了起來,那支佛香,也就跌落在地。

    他立刻在衣袋裡抽出手絹,在手心裡亂擦。

    幺師看到他坐下來了,本來是老遠地走來就要向他茶壺裡去兌開水。

    同時,也好恭維他兩句。

    現在看到他把手燙了,知道是自己惹的禍事,立刻提了開水壺回去,跑到賬房裡去,拿了一盒萬金油來,送到他面前,向他笑道:“大爺,沒有燒着吧?我來給你擦上點萬金油,要不要得?”他左手托着油盒子,右手伸個食指,挑了一些油在手指上,走近前來,大有向林老先生手心擦油的趨勢。

    林老先生右手撫摸着左手,還在痛定思痛呢,這就兩手同時向下一放,身子也向回一縮,望了他道:“你拿啥子家私我擦?我告訴你,我這隻手,同完長都握過手的,你怕是種田作工的人,做粗活路的手,可以亂整一氣?我稍歇一下,要到醫院裡去看看。

    ”幺師想極力讨好,倒不想碰了一鼻子灰,臉上透着難為情的樣子,隻好向後縮了轉去。

    李南泉笑道:“林先生坐下喝茶罷,茶都涼了。

    副官們惹了這個亂子,大家都弄得不大好,隻有你老先生是子産之魚,得其所哉。

    ”林先生倒是坐下來了,他一擺手笑道:“我們一個作紳糧的,同完長交了朋友,那還有啥子話說?你看,就說重慶市上,百多萬有幾個人能夠和完長握手,并坐說話?” 林老先生點着頭笑道:“黃副官,就是嘛!我們下樓去!”說着,向方完長作了一個長揖,牽着黃副官的手,把他引下樓來。

    陳鯉門和兩位訓導員,深知方完長已大大發了脾氣,黃副官也受着極大的侮辱與責罰,尤其是當面看到他跪在夾道裡,算是扳回了面子,現在可不能再給人家難堪。

    林、黃二人一進門,他們也就都站起來了,林先生兩手捧了帽子,先和三人作了一個總揖,然後伸出右手來,和大家分别握手,他笑道:“我叫林茂然,本來不配管這些事。

    因為完長很看得起我,叫我來和兩方面斡旋一番。

    ”他這個“斡”字,并沒有念正音,念成了“趕”。

    陳鯉門三人隻相視着微笑一笑,并沒有說什麼。

    林老頭道:“大家都是面子上人嘛,完長忠心黨國,好忙呵。

    了不起喲!這些小事,我們不能麻煩他咯!我不大會說話,撇脫說罷,完長是偉人嘛,他剛才見了我,含了笑容對我說,叫我調停調停。

    我是啥子人,受得住完長這樣拜托嗎?三位,你們就轉去吧!我負了責任,我得完成這個事,沒得話說。

    二天你到街上來,我請你們吃酒。

    ”他說了一大串,也就前前後後作了四五個揖。

    這三位受屈的先生,看了他草鞋長衫的打扮,說話又是那樣哕哕唆唆,大家都忍住不笑,隻是微笑。

    林老先生道:“完長真不愧是宰相肚裡好撐船,他對我們老百姓真是客氣喀。

    他看到我進門,硬是站起身來,和我點頭,難得難得。

    ” 林老先生是不大進戲館子的人,還不大懂他這話的意思,瞪了眼望着。

    那管事的向他笑道:“林老先生,我們并沒有别的大事請求,今天晚上開鑼,也不知道能賣多少張票。

    第一天晚上,我們總得風光些,以後我們就有勇氣了,倘若第一天不上座,我們那幾個名角兒大為掃興,第二天恐怕就不肯登台。

    所以我今天睜開眼睛,就到處去張羅紅票,現在,遇到林老先生,算是我們的運氣,可不可以請你老先生替我們代銷幾張票?”林老先生躊躇了道:“就是嘛!看戲,我是沒得空咯!三等票,好多錢?你拿一張票子來,我好拿去送人。

    ”那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