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間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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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恐怖和驚險的意味,向人心上襲來,吃的冷饅頭和黃瓜,也就變了滋味。

    這機關裡也有情報聯絡員,不斷向防空司令部通着電話。

    這時,他就站在大衆面前,先吹了吹口哨,然後大聲叫道:“報告,諸位注意。

    防空司令部電話,現在有敵機兩批,由武漢起飛西犯。

    第一批已過忠縣,第二批達到夔府附近,可能是接連空襲本市。

    ”大家聽了這個消息立刻在心上加重了一副千斤擔子。

    為了安全起見,各人便開始向洞子裡走着。

    這次到洞子裡以後,就是三小時,出得洞子,已是烈日當空。

    警報台上依然是挂兩個球。

    這不像夜間躲警報,露天下不能站立。

    大家不在洞子繼續坐着,也僅是在屋檐下站站。

    原因是無時不望着警報台上那個挂着球的旗杆。

     但這個洞子的秩序雖好,環境可不好。

    敵機最大的目标,就在這一帶。

    那馬達轟轟軋軋的響聲,始終在頭上盤旋。

    炸彈的爆炸聲,也無非在這左右前後。

    有幾次,猛烈的風由洞口裡擁進,洞子裡的菜油燈,完全為這烈風撲熄。

    但這風是涼的,難胞是有轟炸經驗的,知彈着點還不怎樣的近。

    要不然,這風就是熱的了。

    那個洞長,站在隧道的交叉點上,每到緊張的時候,就用很沉着的聲音報告道:“不要緊,大家鎮定,鎮定就是安全。

    我們這洞子是非常堅固的。

    ”這時,洞子裡倒是沒有人說話。

    在黑暗中,卻不斷地呼哧呼哧地響,是好幾處發出驚慌中的微小哭聲。

    甄子明心裡可就想着,若在這個洞子裡炸死了,機關裡隻有宣告秘書一名失蹤,誰會知道甄子明是路過此地藏着的呢?轉念一想,所幸那個團丁特别通融,放自己進洞子來,若是還擋在洞外,那不用炸死,吓也吓死了。

    他心裡穩住了那将墜落的魂魄,環抱着兩隻手臂,緊閉了眼睛,呆坐在長闆凳的人叢中。

    将到兩小時的熬煉,還是有個炸彈落在最近,連着沙土擁進一陣熱風。

    “哄隆咚”一下大響,似乎這洞子都有些搖撼。

    全洞子人齊齊向後一倒,那種呼哧呼哧的哭聲,立刻變為哇哇的大哭聲。

    就是那屢次高聲喊着“鎮定”的洞長,這時也都不再叫了。

    甄子明也昏過去了,不知道作聲,也不會動作。

    又過去了二三十分鐘,天空裡的馬達聲,方才算是停止。

    那洞長倒是首先在黑暗中發言道:“不要緊,敵機過去了,大家鎮定!” 但第二個感想,立刻追了上來,搶時間是比什麼東西都要緊。

    趕快就走罷,他再沒有了考慮,夾了那個包袱卷就走。

    他這機關,在重慶半島的北端,他要到南岸去,正是要經過這個漫長的半島,路是很遠的。

    他趕到馬路上,先想坐公共汽車,無奈市民的心都是一樣的,停在市區的大批車輛,已經疏散下鄉,剩着兩三部車子在市區裡應景,車子裡的人塞得車門都關不起來。

    經過車站,車子一陣風開過去,幹脆不停。

    甄子明也不敢作等車的希望,另向人力車去想法,偏巧所有的人力車,都是坐着帶着行李卷的客人的。

    好容易找着一輛空車,正要問價錢,另一位走路人經過,他索性不說價錢,坐上車子去,叫聲“走”,将腳在車踏闆上連頓幾下。

    甄子明看到無望,也就不再作坐車的打算,加緊了步子跑。

    那夏天的太陽,在重慶是特别曬人。

    人在陽光裡,仿佛就是在火罩子裡行走。

    馬路面像是熱的爐闆,隔了皮鞋底還燙着腳心。

    那熱氣不由天空向下撲,卻由地面倒卷着向上沖,熱氣裡還夾雜了塵土味。

    他是個老書生,哪裡拿過多少重量東西,他腋下夾着那個包袱卷,簡直夾持不住,隻是向下沉。

    腋下的汗,順着手臂流,把那床單都濕了幾大片。

    走到了兩路口附近,這是半島的中心,也是十字路口,可以斜着走向揚子江邊去。

    也就為了這一點,成了敵機轟炸的重要目标。

    甄子明走到那裡還有百十步路,早是一陣焦糊的氣味,由空氣裡傳來,向人鼻子裡襲去。

    而眼睛望去,半空裡缭繞着幾道白煙。

     他看到這個慘相,已是不免打了一個冷戰。

    而這位拖死屍的活人,将死人拖着放在磚瓦堆上時,甄子明向那地方看去,卻是沙丁魚似的,排了七八具死屍,離屍首不遠,還有那黃木薄闆子釘的小棺材,像大抽屜似的,橫七豎八,放了好幾具。

    這種景象的配合,讓人看着,實在難受,他一口氣跑下坡,想把這慘境扔到身後邊去。

    不想将石坡隻走了一大半,這是在山半腰開辟的一座小公園,眼界相當空闊。

    一眼望去,在這公園山頂上,高高的有個挂警報球的旗杆,上面已是懸着一枚通紅的大球了。

    甄子明這倒怔了一怔。

    這要向江邊渡口去,還有兩三裡路,趕着過河,萬一來不及,若要回機關去躲洞子,也是兩裡來路,事實上也趕不及。

    正好山上、山下兩條路,紛紛向這裡來着難民,他們就是來躲洞子的。

    這公園是開辟着之字路,畫了半個山頭的。

    每條之字路的一邊都有很陡的懸崖。

    在懸崖上就連續地開着大洞子門。

    每個洞子門口,已有穿了草綠色制服的團丁,監視着難民人洞。

    甄子明夾了那包袱卷,向團丁商量着,要借洞子躲一躲。

    連續訪過兩個洞口,都被拒絕。

    他們所持的理由,是洞子有一定的容量,沒有入洞證,是不能進去的。

    說話之間,已放出空襲警報了,甄子明站在一個洞門邊,點頭笑道:“那也好,我就在這裡坐着罷,倘若我炸死,你這洞子裡人,良心上也說不過去。

    ”一個守洞口的團丁,面帶了忠厚相,看到他年紀很大,便低聲道:“老太爺,你不要吼。

    耍一下嘛,我和你想法子。

    ”甄子明笑道:“死在頭上,我還耍一下呢。

    ” 他正出着神呢,有個人叫道:“可了不得,走開走開,這裡有個沒有爆發的炸彈!”甄子明也不能辨别這聲音自何而來,以為這個炸彈就在前面,掉轉身就跑。

    頂頭正遇着那個劉科員,将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道:“危……危……危險。

    屋子後……後面有個沒有爆發的炸彈。

    ”劉科員道:“不要緊,我們已經判明了,那是個燃燒彈。

    我們搶着把沙土蓋起來了。

    沒事。

    ”說畢,扭身就走。

    甄子明雖知道劉科員的話不會假,可是也不敢向屋子裡走,遠遠地離開了那鐵絲網的所在,向坡子下面走。

    這時,那炸彈煙已經慢慢消失了,他沒有目的地走着,卻被一樣東西絆了一下,低頭看時,吓得“哎呀”一聲,倒退了四五步,幾乎把自己摔倒了。

    原來是半截死屍,沒有頭,沒有手腳,就是半段體腔。

    這體腔也不是整個的,五髒全裂了出來。

    他周身酥麻着,繞着這塊地走開,卻又讓一樣東西劈頭落來,在肩膀上重重打擊了一下。

    看那東西落在地上,卻是一條人腿。

    褲子是沒有了,腳上還穿着一隻便鞋呢。

    甄子明打了個冷戰,站着定了一定神,這才向前面看去。

    約莫在二三百步外,一大片民房,全變成了木料磚瓦堆,在這磚瓦堆外面,兀自向半空中冒着青煙,已經有十幾個救火的人,舉着橡皮管子向那冒煙的地方灌水。

    這倒給他壯了壯膽子,雖是空襲嚴重之下,還有這樣大膽子的人,挺身出來救火。

    他也就放下了那顆不安的心,順步走下山坡,向那被炸的房子,逼近一些看去。

    恰好這身邊有一幢炸過的屋架子,有兩堵牆還存在,磚牆上像浮雕似的,堆了些慘紫色的東西,仔細看時,卻是些髒腑和零塊的碎肉緊緊粘貼着。

     這帶臨江小街,在碼頭懸崖下,有時撐着一段吊樓,隻是半邊巷子。

    有時棚子對棚子,隻是一段爛泥髒水浸的黑巷子。

    現在馬路上被轟炸了,小街上的木闆竹子架撐的小矮房,全都震垮了,高高低低,彎彎曲曲,全是碎瓦片壓住了一堆木闆竹棍子。

    這時,天已經昏黑了,向碼頭崖上看,隻是煙焰。

    向下看,是一片活動的水影。

    這些倒坍的木架瓦堆,偶然也露出尺來寬的一截石闆路。

    燈火是沒有了,在那瓦堆旁邊,間三間四地有豆大的火光,在地面上放了一盞瓦檠菜油燈。

    那燈旁邊,各放着小長盒子似的白木闆棺材。

    有的棺材旁邊,也留着一堆略帶火星的紙錢灰。

    可是這些棺材旁邊,全沒有人。

    甄子明誤打誤撞地走到這小廢墟上,簡直不是人境。

    他心裡怦怦跳着,想不看,又不能閉上眼睛。

    隻有跑着在碎瓦堆上穿過。

    可是一盞豆大的燈光,照着一口白木棺材的布景,卻是越走越有,走了一二百步路,還是這樣地陳列着。

    走到快近江邊的所在,有一幢半倒的黑木棚子,剩了個無瓦的空架子了。

    在木架子下,地面上斜擺着一具長條的白木棺材。

    那旁邊有一隻破碗,斜放在地上,裡面盛了小半碗油。

    燒着三根燈草。

    也是豆子大的一點黃光。

    還有個破罐子,盛了半缽子紙灰。

    這景緻原不怎樣特别,可是地面上坐着一位穿破衣服的老太婆,蓬着一把蒼白頭發,伏在棺材上,窸窸窣窣地哭着。

    甄子明看到這樣子,真要哭了,看到瓦礫堆中間,有一條石闆路,趕快順着石闆坡子向下直跑。

    口裡連連喊着:“人間慘境!人間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