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球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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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帶大件東西進去。

    然而他一挑東西,就是他全家的資産。

    他把家産挑了來,雖然不能進洞,放在洞子附近,将青草遮蓋了,也是物不離人,人不離物。

    尤其是擺香煙攤子,擺小百貨攤子的人,度命的玩意,全在一擔,他必須挑着。

    于是在許多走不動的人群之外,還是東碰西撞的擔子。

    李太太帶着三個孩子四個旅行袋,也就不怎麼利落。

    正好前面是走不動的甄太太。

    再前面是一個小公務員的太太,肩上扛着一隻大布包袱,手裡提着鎖門已壞,繩子捆着的小皮箱。

    手邊還有兩個孩子,都不滿三尺長。

    小孩子走不動,她也拿東西不動,又不敢歇,走得身子七歪八倒。

     這就聽到那唱花旦的插言道:“豔華,就是那麼說罷。

    我們明天一路到劉公館去就是了。

    劉副官的面子,那有什麼話說。

    ”那劉副官拿了手杖把的鈎子,将手杖在空中舞着個圈圈,又順手掀了那帽子,向後腦勺子挂着,挺了胸道:“我反正是這樣預備下了,就看你楊老闆賞臉不賞罷。

    ”說着,他大開着腳步,向山口上走了去。

    這三個女戲子,站在路頭上,對了劉副官的後影,有點出神。

    随後她們集合在一處,叽叽咕咕地說着。

    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遙遙地對她們望着。

    楊豔華正回過頭來向這裡偷看,看到了他,就悄悄地點了兩下頭,李南泉擡起手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和兩個同伴,都點了幾點頭,那意思是叫他過去。

    女人的招呼,是有決定性的作用的。

    她三人這樣的招呼了,李南泉就不能不迎了上去。

    胡玉花不等他走近,便道:“李先生,你看這事是不是豈有此理?那老劉硬叫我們放了戲不唱,讓我去陪他們打牌。

    這簡直是叫條子的玩意……”楊豔華瞪了她一眼,攔着她道:“你還怕人家不知道,站在路上就這樣大聲疾呼,什麼話你都說得出來。

    ”胡玉花道:“本來是嘛!你以為人家把我抓了去了,還把我們當上賓嗎?”李南泉還不曾答言,卻有人插言道:“誰請胡老闆去當上賓?我們請過兩三次,都請不到。

    ”回頭看時,正是今天早上要躲開的那個遊擊商人老徐。

     這個女郎是石先生的丫頭。

    但既為教授,無蓄婢之理,就認為義女。

    她倒是和孩子受同等待遇一般,叫着爸爸媽媽。

    她十八歲了,非常的能幹,挑花繡朵以至洗衣做飯,無所不能。

    而且,由義母親自教導,還很認得幾個字。

    石先生這個家庭組織,她是個強有力的分子。

    石太太有這樣一個義女,減輕了不少主婦負擔,家裡也就不必再用老媽子。

    因之她對這位義女,是另眼相看,怕的是她有辭職之意。

    這丫頭對于太太的命令,除了全體駁回,有時還狠狠頂撞幾句,石太太倒也一笑置之。

    石先生對此,大不以為然,以為就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也不能民主到這種程度。

    所以他對于這義女,是拿出一種嚴父的身份。

    當着家人,很少和義女透出笑容。

    石先生對太太的命令,無不樂從,也不敢不從。

    隻有對待丫頭的态度,始終和太太唱着反調。

    石太太對先生的抗命,向來是不容許的,但反對自己寬待丫頭這一點,石太太卻例外地不予計較。

    今天太太帶孩子躲警報去,留着丫頭在家裡暫時看門,等候養父回來,同他一路進洞。

    石先生一回來,在門口先叫了一聲:“太太,快去躲洞子罷。

    今天情形緊張。

    ”、丫頭迎出來道:“媽媽早走了。

    ”石先生這就笑道:“小青,你膽子大,你就不躲?” 雖然這個時候,在重慶穿西裝,已是第一等奢侈生活,可是這位徐老闆,倒是穿着一套挺括的拍力司米色衣服。

    胸前飄着白底紅花的漂亮領帶。

    隻是他瘦得像隻猴子似的,滿臉的煙容,兩隻眼睛落下兩個大框子,鼻子高聳起來,上下嘴唇都各自縮着,露出裡面兩排馬牙齒。

    這一看之下,心裡就發生了一種厭惡,便向他點了兩點頭。

    老徐倒是表示更為親熱,老早地伸出手來為禮。

    李南泉隻好和他握了一握,說了聲“好久不見”。

    老徐笑道:“老兄,我今天找你兩回了,不是來追劉副官,今天又碰不着。

    ”李南泉不願他把所要說的話說下去,因道:“你要找劉副官,你就趕快追上去吧。

    他也是剛剛走的。

    ”老徐笑道:“我們剛才在一處的,我曉得。

    我們現時正做一樁買賣。

    不是警報我們就進城了。

    不久,我要到衡陽去一趟,若是交通便利的話,我還走遠一點。

    老兄要什麼東西,我可以給你帶一點回來。

    ”李南泉笑道:“我什麼也不要。

    我倒有些東西要你帶出去。

    ”老徐愕然道:“是金子嗎?還是關金?這些東西,帶起來都很便利。

    ”李南泉将手拍了身穿的一件舊藍布大褂道:“你看我這麼一副窮相,會有金子關金嗎?我要你帶去的,是幾句閑話。

    你可以告訴前方人士,大後方雖然讓敵機炸得很兇,雖然有人發國難财,可是大多數的國民,他們還是堅持着抗戰到底。

    ” 李太太道:“孩子這樣淘氣,你還笑呢。

    ”李南泉道:“我不是笑她别的,笑她天真。

    尤其是豈有此理四個字,她四歲多的孩子,引用得這樣恰當,不愧是咱們拿筆杆朋友的女兒。

    得受點獎勵,還有半個燒餅,還是賞了你。

    ”說着,就把那半個燒餅,賞了小玲兒。

    就在這時,兩個男孩子,由對面溪岸的高坡上,一口氣跑了下來,跑過溪上的那小橋時,踏得木橋叮叮咚咚作響。

    大孩子小白兒,一面跑,一面喊着:“媽呀!挂了球了!挂了球了!”他們跑進屋來,兀自喘着氣。

    小的孩子小山兒,看到桌上一大碗茶,兩手端起來就喝。

    李南泉道:“你這兩個小東西,實在是不成話,一大早就出去玩,不是挂球,大概還不回來。

    走路沒有看見你們走過,總是跑,由那邊坡上跑下來,一口氣就到,假如讓東西絆了一下,栽下溝去,怕不是重傷?”李太太道:“快放警報了,他還不該跑回來?你女兒做什麼事都是好的,你兒子無論做什麼事都是錯的。

    ”李南泉還想辯論什麼事,早是“嗚嗚嗚”一陣警報的悲呼聲,由空氣裡猛烈地傳了過來。

    便把牆上一件舊藍布大褂,往身上一披。

    書架子下,經常預備着一隻旅行袋子,裡面是幾本書,一隻灌好冷開水的玻璃瓶子。

    這就是逃警報的東西,他已是一手提了起來。

    李太太道:“你就要走嗎?你一點東西還沒有吃呢。

    ”他道:“解除警報回來再吃罷,反正不餓。

    ” 李太太道:“你暫别忙走,我到山下去買兩個饅頭來帶了去。

    ”李南泉連說着不用,找了頂舊帽子在頭上戴着,又拿了一把芭蕉扇子在手上,正待出門,小玲兒扯着他的衣襟道:“爸爸,我和你一路去,我不躲防空洞。

    ”說時,索性兩手抱了爸爸的腿。

    李先生對于孩子這個新提的要求,忽然有點銳敏的感覺,便道:“好,我們今日都到後面山縫裡去。

    太太,你看我這個提議如何?”李太太道:“我帶三個孩子,怎麼能跟你跑上四五裡路?這樣大太陽,來去就是一身透汗,你就不必向山縫裡跑了。

    雖然洞子裡人多,反正不會有多大的時候。

    ”李先生沉吟了一會子,因道:“讓我到山上去觀察觀察天勢罷。

    ”說着,就走到屋後小山坡上去。

    這時,天空是一片蔚藍的大幕,雖是也飄蕩幾片白雲,那白雲的稀薄程度,像是破爛的白紗,悠悠地在長空飄蕩。

    偶然有兩三隻鳥,在頭頂上掠過。

    大自然,一切平靜,與往常毫無分别。

    看看這山溝兩旁的大山,青草蒙茸,像蹲着的獅子,抖動着全身的長毛。

    那陽光罩在山上,像有一叢火光向上反射。

    真的,自己随了山坡的石砌向前面走着,那深草裡面,就有一陣陣的熱氣,向人衣服下面直鑽上來。

    他也不去理會,踢着深草的蚱蜢亂飛,徑直奔往山坡的北端,那裡是可以看到山下這一個鎮市的。

     李南泉笑道:“這回你說得不對。

    兩個球都落下去了,就是緊急情報。

    ”小玲兒笑道:“我曉得,綠球挂起來了。

    就是解了除。

    ”南泉笑道:“對的,對的。

    好一個解了除。

    ”李太太道:“你看,你爺兒倆,又在這裡說上了。

    孩子多,我得坐在洞子裡面。

    快來罷!”說着,她先走。

    在這山口的小路上。

    就是一堵青石懸崖。

    在青崖上打了兩個進出洞門,難民們陸續向洞裡進去。

    管洞子的兩名防護團丁,站在門口,正向進洞子的人,檢驗入洞證。

    李南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