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茅屋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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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米吃貴了咯。

    ”李南泉笑道:“這也許是事實,不過這問題太大,我們現在的事是很小的事。

    就請二位開口,要多少,我照數奉上就是了。

    ”劉老闆聽到這樣說,覺得事情占到優勢,向王老闆望着微笑道:“你說這事情朗個做?”王老闆道:“曉得是啥子活路?我們到他家裡去看看,到底是啥子活路。

    ”兩人說着話,劉老闆就在前面走。

    王老闆随後跟到屋子裡去了。

    李南泉跟着到走廊上,等他們出來,就笑着問道:“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工作吧?”王老闆道:“屋子整得稀巴爛,怕不有得打掃。

    ”李南泉道:“好的,就算稀巴爛,二位看看要我多少錢?”劉老闆舉着步子,像個要走的樣子,淡淡地道:“我們要雙工咯。

    ”李太太坐在屋子裡發呆,正是一肚子牢騷,便搶出來道:“二位老闆,我們也常常買你的柴,買你的小菜,總算是很熟的人。

    你們小孩子來了,我們平價米的飯,雖不稀奇,可是我們來得不容易,哪回不是整碗菜飯盛着,奉送你們孩子吃?多少有點交情吧,就算不能給我們一點同情,我們又不是蓋屋上梁,也不是作喜事,為什麼要雙工?” 凡是躲私家洞子的,都是和洞主有極好友誼的,也就是這村子裡的左右鄰居。

    雖然洞子裡比較擁擠一點,但難友們相處着,相當和諧。

    李家一家,正挑選着空地,和左右鄰人坐在一塊兒,洞子橫梁上懸着一盞菜油瓦壺燈,彼此都還看見一點人影。

    在緊急警報放過之後,有二十分鐘上下,并無什麼動靜。

    在洞子門口守着的防護團和警士,卻也很悠閑地站着,并沒有什麼動作。

    于是,鄰居們由細小的聲音談話,漸漸沒有了顧忌,也放大聲些了。

    像上次那樣七天八夜的長期疲勞轟炸都經過了,大家也就沒有理會到其他事件發生。

    忽然幾句輕聲吆喝:“來了來了!”大家向洞子中心一擁。

    躲慣了空襲的人,知道這是敵機臨頭的表現,也沒有十分戒備。

    不料洞子外面,立刻“哄哄”幾聲大響,一陣猛烈的熱風,向洞子裡直撲過來。

    洞子兩頭兩盞菜油燈,立刻熄滅。

    随着這聲音,是碎石和飛沙,狂潮似的向洞子直撲,全打在人身上,難友全有此經驗,這是洞外最近的所在,已經中了彈。

    膽子大的人,不過将身子向下俯伏着,膽子小的人,就驚慌地叫起來了。

    更膽小的索性放聲大哭。

    李南泉喊道:“大家鎮定鎮定。

    這洞子在石山腳下,厚有幾十丈,非常堅固,怕什麼?大家一亂,人踩人,那就真說不定會出什麼亂子了。

    站好坐好!”他這樣說着時,坐在矮凳子上,身上已被兩個人壓着。

    他張開兩隻膀子,掩護面前兩個小孩。

     他這樣叫喊着,左右同座的人,一般地被壓,也一般地叫喊着,好在那陣熱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并未來第二陣。

    大家慢慢地松動着,各複了原位。

    約莫是五分鐘的時間,有人在洞子口上叫道:“不好,我們村子裡起了火!”聽到這句話,洞子裡的人不斷追問着:“哪裡哪裡?”有人答道:“南頭十二号屋上在冒濃煙。

    ”李南泉聽了這報告,心裡先落下一塊石頭。

    因為十二号和自己的茅草屋,還相距二十多号門牌。

    而且還隔了一道頗闊的山溪,還不至立刻受到禍害。

    可是十二号的主人翁餘先生也藏在這洞子裡的,叫了一聲“不好”,立刻排開衆人向洞子外沖了去。

    這個村子,瓦屋隻占十分之二三,草屋卻占十分之六七。

    草屋對于火災,是真沒有抵抗能力的建築。

    隻要飛上去一顆火星子,馬上就可燃燒起來。

    十二号前後的鄰居,随在餘先生後面,也向洞子外沖。

    李先生在暗中叫了一聲“霜筠”。

    李太太答道:“我在你身旁邊坐着呢,沒有什麼。

    ”李南泉道:“你好好帶着孩子罷,我得出去看看。

    ”李太太早是在暗中伸來一隻手,将他衣服扯住。

    連連道:“你不能去,飛機剛離開呢。

    ”李先生道:“天氣這樣幹燥,茅草屋太陽都曬出火,不知道有風沒有?若刮上一陣東風,我們的屋子可危險之至。

    ”李太太道:“危險什麼?我們無非是幾張破桌子闆凳,和幾件破舊衣服而已。

    燒了就燒了罷,别出去。

    ” 他自驚得發呆,不知這是哪裡來的禍事。

    李太太已是由後面屋子跑了出來,連叫“糟了糟了。

    ”三四分鐘的猶豫,已讓李先生醒悟過來,這正是黃昏時候不會來的那陣暴雨,終于是來了。

    屋子外面,風助雨勢,嘩嘩作響。

    屋子裡面,卻是叮當噼啪,發出各種雨點打撲的聲音。

    他立刻跳了起來,也來不及穿鞋子了,光着兩隻腳,就向後面屋子裡跑。

    後面屋子裡沒有燈火,黑暗中,大小雨點,向身下亂撲。

    小山兒、小白兒由套間裡跑出來,接連地與他爸爸撞上了幾下。

    李先生撞跌着摸到床邊,伸手向床上摸着,摸到了小玲兒,縮住一團睡着。

    立刻将孩子摟抱起來向前面屋子裡走。

    小玲兒算是醒了,摟着爸爸的頸脖子,連連問道:“放了緊急沒有?”李南泉道:“不是警報,不要害怕,是屋頂上漏雨了。

    ”李太太,已在前面屋子裡亮上了菜油燈,王嫂還是光着上身穿了一件小背心,下面是短褲衩。

    兩個男孩子,全隻有短褲衩。

    李先生把抱的孩子放下來,望了大家道:“不要驚慌,沒有什麼了不得,充其量,把屋子裡東西打濕而已。

    不過這生雨淋在身上容易受感冒大家還是把衣服穿起來要緊。

    ”這句話提醒了王嫂,她低頭一看,笑着一扭脖子跑進套間裡去了,因為她還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少婦,這個樣子,是太難為情了。

    李先生也沒有工夫去管這輕松的插曲,捧了菜油燈,就向後面兩個屋子去照看。

    這一下,真讓他心裡涼了半截。

    兩個天窗口裡的雨絲,正和屋外的情形一樣,成陣地向屋子裡灑。

     他既走到洞子外來了,又看到村子裡這種情形,怎能作那隔河觀火的态度?先擡頭看看天上,隻是蔚藍色的天空,飄蕩着幾片白雲,并無其他蹤影。

    再偏頭聽聽天空,也沒有什麼響聲。

    料着無事,立刻就順着山路,向家裡跑了去。

    這十二号着火的屋子,就在人行路的崖下,那火焰由屋頂上噴射出來,山谷裡,究竟有些空氣沖蕩,空氣煽着火焰,向山路上卷着煙焰,已經把路攔住。

    這裡向前去救火的人,都被這煙焰擋住。

    李南泉向前逼近了幾步,早是那熱氣向人身上撲着,撲得皮膚不可忍受。

    隔了煙霧,看山溪對岸自己那幢茅草屋,仿佛也讓煙焰籠罩着。

    這讓自己先吓了一跳。

    這火勢很快猛,已延燒到了第二戶人家。

    他觀看了一下形勢,這火在山澗東岸。

    風勢是由東向西,上澗在上風,又在崖下,還受不到火的威脅。

    他就退回來幾十步路,由一條流山水的幹溝,溜下了山澗。

    好在大晴了幾天。

    山澗裡已沒有了泥水,扯開腳步,徑直就向家裡奔走了去。

    到了木橋下面,攀着山澗上的石頭,走向屋檐下來,站定看時,這算先松了一口氣,那火勢隔了一片空場,還隔有一幢瓦房。

    雖在下風看到煙霧将自己的屋子籠罩着,及至走到自己屋檐下看時,那重重的煙霧,還是隔了山溪向那山腳下撲去的。

    仔細看了看風勢,料着不至于延燒過來,這才向自己的家門口走去。

    剛到門口,讓他吃了一驚,門窗洞開,門是整個兒倒在屋裡,窗戶開着,一扇半懸,一扇落在地上。

     他伸頭向屋子裡一看,桌子椅子,全是草屑灰塵。

    假的天花闆,落下來盆面大幾塊石灰。

    那石灰裡竹片編的假闆子,挨次地漏着長縫。

    這縫在屋頂下面,應該是沒有光的,現在卻一排一排地露出透明的白光,這是草屋頂上有了漏洞了。

    他大叫一聲“糟了”,趕快向後面屋子裡跑了去。

    這更糟了,兩間屋子的假天花闆,整個兒全垮下來了,這不但是桌上,連床上、箱子上小至菜油燈盞裡,全撒上了灰塵。

    那垮下來的假天花闆,像蓋蘆席似的,遮蓋了半邊房間。

    屋頂上,開着桌面大的天窗,左右各一塊。

    他在兩間屋子裡各呆站了片時,向哪裡走也行動不得半步,隻好拖着步子,緩緩走了出來。

    他看時,火場上已擁擠着一片人。

    潑水的潑水,拆屋的拆屋,大家忙碌着救火,卻沒有人理會當時的警報。

    他背了兩隻手在身後,在屋檐下呆站一會,踱着步子來回走了幾遍。

    他見着跑來看火場的人,向這邊山頭上指指點點。

    于是跑到走廊角上,也向後排山上看去。

    果然,半山腰上,有四五處中彈的所在,草皮和樹木,炸得精光。

    每個被炸的所在,全是精光地露出焦黃色大小石塊。

    在洞裡擁進去的幾陣熱風,就是這炸彈發出來的。

    這不用說,敵人的目标,就是這幾排瓦房與草房,那炸彈就飛過去了。

    想不到敵人在幾千裡路外運着炸彈來,卻是和幾間茅草屋為難。

     他一面說着話,一面走去。

    那查災的人群,也都跟了他走。

    李太太雖然看到家裡遭受這份紛亂,好在并不是意外的事,現在打掃幹淨了,正也在走廊上站着,輕松一下。

    那位送客的吳春圃先生,卻手搖了芭蕉扇,一步一步地向木橋裡走,老遠地看到李南泉夫妻,便點點頭道:“你二位也成了樂天派,對家裡這番遭遇一點不擔心,而且還帶了笑容。

    ”李南泉笑道:“事到于今,哭也是不能挽救這一份厄運的呀。

    ”吳春圃搖着扇子道:“這事可真不大好受呢。

    你們瞧瞧這天色吧,今晚上有暴風雨的可能。

    有道是早看東南,晚看西北,現在西北角的天色,可就完全沉下去了。

    ”說着,他舉起扇子來,向西北邊天腳,連連地招了幾下。

    李南泉聽說,趕快跑到廊檐下來張望一下,那西北角山頭上,黑雲像堆墨似的,很濃厚地向地面上壓着。

    那烏雲的上層,還不肯停止,逐漸伸出了雲峰,隻管向天空裡鋪張了去。

    李南泉“呀”了一聲,接連着喊着“糟了糟了”。

    吳春圃道:“索性樂天一點罷,老天憐恤我們,也許雨不會來。

    ” 李南泉笑道:“吳兄你又來了詩興?”吳先生拖着步子,在走廊上來去,因道:“這個巴山夜雨的景況,卻是不大好受。

    ”李南泉道:“那末,你隻念上兩句,而不念下兩句,那是大有意思的了。

    何當共剪西窗燭,再話巴山夜雨時。

    實在是再不得。

    ”吳春圃道:“不過将來話是要話的。

    俺希望将來抗戰結束,你到俺濟南府玩幾天,咱到大明湖邊上,泡上一壺好香片,楊柳蔭下一坐,把今天巴山夜雨的情況,拉呱拉呱,那也是個樂子。

    ”吳太太在身後冷不防插上一句話道:“這話說遠着去了,俺說,李先生,咱有這麼一天嗎?”李南泉笑道:“有的。

    我們也必得有這個信念,若沒有這個信念,我們還談什麼抗戰呢?”吳太太道:“真有那樣一天,俺得好好招待你兩口子。

    ”吳先生說高興了,“叽哩呼噜”,長吸着一口水煙袋響,然後笑道:“俺打聽打聽,人家兩口子,到了濟南府,咱用什麼招待?”吳太太笑道:“李太太喜歡吃山東大饅頭,又不知道山東糁是什麼東西。

    咱蒸上兩屜大饅頭,煮上一鍋糁。

    ”吳先生笑道:“一鍋糁?你知道要幾隻雞?”吳太太笑道:“你這還是一句話,你就舍不得了,就算宰十隻雞,你要能回濟南府,還不樂意嗎?”吳先生笑道:“慢說宰十隻雞,就是宰一頭豬我都樂意。

    李先生,你最好是春末夏初到濟南去,我請你吃黃河鯉,大明湖的奶湯蒲菜。

    ”李先生哈哈一笑,在走廊那頭插嘴道:“這有點趣味了。

    向下說罷。

    這樣說下去,我們也就忘了疲勞了。

    說完,我談些南京鹽水鴨子,鎮江肴肉,這一晚上就大吃大喝過去了。

    ”于是三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