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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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去。

    ”華忠聽了,把馬褥子給老爺鋪在樹蔭涼兒裡一座石碑後頭;又叫劉住兒拿上碗包背壺,到那邊茶湯壺上倒碗茶來。

    老爺說:“不必,你們把這些零碎東西,索性都交給我,你們去逛你們的。

    ”大家見老爺如此吩咐,隻得都去。

     這裡剩了老爺一個人兒,悶坐無聊,忽然想起:“何不轉到碑前頭讀讀這通碑文,也考訂考訂這座廟究竟建自何朝何代?” 想到這裡,便站起來,倒背着手兒踱過去,揚着臉去看那碑文。

     才看了一行,隻聽得身背後,猛可裡嗡的一聲,隻覺一個人往脊梁上一撲,緊接着就雙手摟住脖子,叫了聲:“哎呀,我的乖乖!”老爺冷不防這一下子,險些幾不曾沖個筋鬥。

    當下吃一大驚,暗想:“我自來不會和人玩笑,也從沒人和我玩笑,這卻是誰?”才待要問,幸而那人一抱就松開了。

    老爺連忙回過身來,不想那人一個躲不及,一倒腳又正踹在老爺腳上那個跺指兒雞眼上;老爺疼得握着腳,哎呀了一聲。

    疼過那陣,定神一看,原來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婦女。

    隻看為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女人,穿着件短布衫兒,拖着雙薄片鞋兒。

    老爺轉過身來才和她對了面兒,便覺那陣酒蒜味兒往鼻子裡直灌不算外,還夾雜着熱撲撲的一股子狐臭氣。

    又看了看她後頭,還跟着一群年輕婦人,一個個粉面油頭,妖聲浪氣。

    且 不必論她的模樣兒,隻看那派打扮兒,就沒有一個安靜的。

    安老爺如何見過這個陣仗,登時吓得呆了,隻說了句:“這 這這是怎麼講!”那個胖女人,卻也覺得臉上有些下不來,隻聽她口兒嘈嘈道:“那兒呀?剛才不是我們打夥兒從娘娘殿裡出來,瞧見你一個人兒,仰着個颏兒,盡着瞧着那碑上頭? 我隻打量那上頭有個什麼希希罕兒呢!也仰着颏兒,一頭兒就往上瞧,一頭兒往前走,誰知腳底下橫不楞子爬着條浪狗,叫我一腳,就踹了它爪子上了。

    要不虧我躲得溜掃,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你敬我一乖乖,準是我自己鬧個嘴吃屎,你還說呢!” 老爺此時肚子裡,就讓有天大的道理,海樣的學問,嘴裡要想講一個字兒也不能了。

    隻氣得渾身亂顫,呆着雙眼,待要發作一場。

    忽見旁邊兒又過來了個年輕的小媳婦子,穿一件單 肩貼背、鑲大如意頭兒、水紅裡子、西湖色的濮縣綢的半大夾 襖兒,并不穿裙子,露出半截子三鑲對靠青绉绉散腿褲兒褲子;腳下一雙過橋高底兒大紅緞子小鞋兒;右手擎着極大長的煙袋;手腕子底下還搭拉着一條桃紅繡花兒手巾,卻斜尖兒拴在镯子上;左手是撬轟轟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都插在一根麻頭棍兒舉着;梳着大松的髻頭,清水臉兒,嘴上點一點兒棉花胭脂。

    不必開口,兩條眉毛活動的就象要說話;不必側耳,兩隻眼睛機伶得就象會聽話;不說話也罷,一說話,是鼻子裡先帶點嚷兒,嗓子裡還略沾點兒腔調。

    她見那矮胖女人和安老爺嘈嘈,湊到跟前,把安老爺上下打量兩眼,一把推開那個女人,便笑嘻嘻的望着安老爺說道:“老爺子,你老别計較她,她喝兩盅子貓溺,就是這麼着;也有踹了人家腳,倒和人家批禮的?瞧瞧人家是新兒的鞋子,給踹了個泥腳印子,這是怎麼說呢?你老爺給我拿着這把子花兒,等我給你老撣了吧!”說着,就把手裡的花兒,往安老爺肩膀子上擱。

    老爺待要不接, 又怕給她掉在地下,惹出事來;心裡一陣亂忙,就接過來了。

     這個當兒,她蹲身下去,就拿那條手巾給老爺撣鞋子上的那塊泥。

    隻她往下這一蹲,安老爺但覺得一股子奇香異氣,又象生麝香味兒,又象松子味兒,一時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氣味一直撲到臉上來。

    老爺才待要往後退,早被她一隻手攀住腳後跟,嘴裡還斜銜着根長煙袋,揚着臉兒說:“你到底撬起點腿兒來呀!”老爺此時,隻急得手尖兒冰涼,心窩裡亂跳,說不得話,隻說:“豈敢!豈敢!”她道:“這又算個什麼兒呢,大夥兒都是出來取樂兒,沒講究。

    ” 老爺好容易等她撣完了那雙鞋子,松開手站起來,自己是急于要把手裡那把子通草花兒,交還她好走。

    她且不接那花兒,說道:“你老别忙,我求你老點事。

    ”說着,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從頭上退下個黃紙帖兒來,口裡一面說道:“老爺子,你老方才時候是不是在月台上揀那字紙的嗎?我這麼冷眼兒瞧着,你老八成兒是個識文斷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簽,是求小人兒們的。

    ”說着又栖在安老爺耳朵底下,悄悄兒的說道:“你老瞧我倒有兩月來的沒見了,也摸不着是病啊是喜!你瞧瞧老娘娘這簽上怎麼說的?給破說破說呢!”你看這位老爺,他隻抱定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的兩句書,直到這個場中,還絕口不肯撒個謊,說我不識文,我不斷字。

    聽得那媳婦子請教他,不由得這手舉着花兒,那手就把個簽帖兒接過來。

    可奈此時,是意亂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着了“病立痊,孕生男”六個字。

    忙說:“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

    ”那媳婦子又不懂這句文話兒,說:“你老爺叫我弄什麼行子?”這才急出老爺的實話來了,說:“一定恭喜的。

    ”她這才歡喜,連簽帖兒帶那把子花兒都接過去。

    将接過去,又把那簽帖兒遞過來說:“你老索性再用點兒 心,給瞧瞧到底是個丫頭,是個小子?”安老爺真真被她磨得沒法兒,隻得嚷道:“準養小子。

    ”那班婦女見老爺斷得這等準,轟一聲都圍上來了。

    有的拉着那媳婦子就道喜,她也點着頭兒說:“喜呀!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虧人家這位老太爺字解得開呀!” 說話間,那班婦女就七手八腳,各人找各人簽帖兒,都要求老爺破說。

    老爺這個玩兒鬧不開了,連說:“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曉得這廟裡娘娘的簽靈得很呢!凡是你們一齊來求簽的,都要養小子的。

    ”不想這班人裡頭,夾着個靈官廟的姑子,她身穿一件二藍洋绉僧衣,腳登一雙三色挖攘僧鞋,頭戴一頂月白紗胎兒、沿倭緞盤金練的草帽兒,太陽上還貼着兩貼青緞子膏藥。

    她也正求了個簽帖兒拴在帽頂兒上,聽安老爺這等說,便道:“喂!你悠着點兒!老頭子,我一個出家人,不當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兒借小子去呀?”那小媳婦子同大家都連忙攔着,說道:“師傅叫别人家可怎麼知道,咱們是一起兒來的呢!”那矮胖女子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罷呀!你們那個廟裡,那一年不請三五回姥姥哇!怎麼說呢?”那姑子丢下安老爺,趕去就要擰那矮胖婦人的嘴說:“你要這麼給我灑,我是撕你這張肥”才說到這裡,又一個過去捂住她的嘴,說道:“當着人家識文斷字的人兒呢,别掄葷看人家笑話。

    ” 說着,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财神殿去了。

    老爺受這場熱窩,心裡下也不讓那長姐兒給程師爺點那袋煙的窩心,這大約也要算小小一個果報。

     老爺見衆人散了,趁這機會,頭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煙走到方才原座的那個地方兒。

    隻見華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轉了個大彎兒回來了。

    華忠一見老爺,就問:“老爺把馬褥子交給誰了?”老爺一看,才知那馬褥子,背壺碗包,一切零零 碎碎的東西,不知什麼時候,早巳去了個蹤影全無。

    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兒,又一個字幾不好和華忠說。

    呆了半天,隻得說道:“我方才剛到碑頭看了看那碑文,怎知道這些東西就會不見了呢?”那華忠急了說:“這不是丢了嗎?等奴才趕下去。

    ”老爺連忙攔住說:“這又什麼要緊,你曉是什麼人拿去,又那裡去找?”華忠是一肚皮的沒好氣,說道:“老爺隻管這麼寬恩,奴才們這起子人跟出來,是作什麼的呢?會把老爺随身的東西給丢了!”老爺道:“這話好糊塗,方才是我自己在這裡看着,究竟是誰之過與?不必說了,我們幹正經的,看鳳凰去吧!” 說着,大家就從那個西随牆門兒過後殿來,見那裡又有許多撬牙蟲的,賣耗子藥的,賣金剛大力丸的,賣煙料的,以至相面的,占燈下數的,起六壬課的。

    又見一群女人,蹲在一個賣鴉片煙燈子的攤子上講價兒。

    老爺此時,是頭也不敢擡,忙忙的一直往後走,這才把必應贍禮的個文昌閣,抹門兒過去了。

     才進了西邊那個角門子,便見那空院子裡,圍着個破藍布帳子,裡面鑼鼓喧天,帳子外頭一個人站在那裡嚷道:“撒官闆兒,列位瞧瞧這個鳳凰單展翅。

    ”老爺聽了,心中暗喜,連忙進去,原來卻是起子跑旱船的。

    隻見一個三十來歲漆黑的大漢子,一嘴巴子的胡子渣兒,也包了頭,穿了彩衣,歪在那個早船上。

     一手托了腮,把那隻手單撒手兒,伸了個懶腰,臉上還作出許多百媚千嬌的醜态來。

    鬧了一陣,又聽那個打鑼的嚷道:“看完了鳳凰單展翅,這就該着請大爺們瞧飛蝴蝶兒了。

    ”安老爺這才明白,原來這就叫作風凰單展翅,連忙回身就走,說道:“無恥之至矣!” 華忠唉了一聲,見那邊還有許多耍狗熊、耍耗子的。

    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着老爺,從文昌閣後 身兒,繞到東邊兒。

    老爺一看,就比那西邊安靜多了。

    有的牆上挂了個燈虎兒,有猜燈虎兒的;有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兒踢球的。

    隻那南邊兒,靠着東牆圍着個帳子,約莫裡頭是個書場兒。

    北邊卻圍着簇新的大藍布帳子,那帳子兒的外頭,也站着兩人,還都帶着纓帽兒;聽他說話的口音,倒象四川、雲、貴一路的人。

    隻聽他文謅謅的說道:“人品有個高低,飛禽走獸也有個貴賤。

    這對飛禽,是不輕易得見的,請看看。

    ”程相公聽見便道:“老伯,這一定是鳳凰了。

    ”老爺也點點頭,搖搖擺擺的進去。

    見那帳子裡頭,還有一道網城,網城裡果然有金碧輝煌的一對大鳥。

    老爺還不曾開口,劉住兒說道:“這不是咱們城裡頭趕廟的那對孔雀嗎?那兒是鳳凰呀?”安老爺這才後悔:“這趟廟逛的好不冤哉枉也!”他隻管這等後悔,心裡的笃信好學,始終還不信這就叫上了當了,隻疑心或者今日适逢其會,鳳鳥不至,也未可知,因說:“我們回店去吧!”華忠說:“得請老爺略等一等兒。

    ”在這個當兒,麻花兒又拉屎去了。

    老爺正不耐煩,便說:“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