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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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好下手,便從袖口兒裡掏了張手紙,疊了四折兒,把那塊姜捏出去。

    安老爺這才和他彼此暢談。

    隻這一談,師老爺一陣大說大笑。

    長姐兒又留神瞧見他那一嘴零落不合的牙了;敢則是一層黃牙闆子,按着牙縫兒,還漬着許多深藍淺綠的東西,倒仿佛含着一嘴的鍍金點翠。

    長姐兒和梁材家的皺着眉道:“梁孀兒,你回來可好歹好歹把那個茶碗拿開罷!這可不是件事。

    ”說着,隻惡心得她回過頭去,向旯旯兒裡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這個當兒,又聽老爺叫取師老爺的煙袋荷包去。

    當下兩三個仆婦答應一聲,便叫那個小小子兒麻花兒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着。

    一時麻花兒取進來,衆人一看那個藍布口袋,先惡心了一陣。

    且不必問他是怎的個式樣,就講那上頭的油泥,假如給了剃頭的,便是使熟了的絕好一條杠刀布;卻又和他那根安着猴兒頭煙袋鍋兒,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象牙煙袋嘴兒,顫巍巍的毛竹煙管,兩下裡拿着。

    這件東西,作書的也不費些考據、注疏工夫解出來,讀者可就更聽不明白了。

    請問這煙袋鍋兒,怎麼叫作猴兒頭呢?讀者,你隻看那猴兒,無論行止坐卧,它總把個腦袋紮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兒扛起來。

    然則這又與師老爺的煙袋鍋兒何幹?原來凡是師老爺吃煙,不大懂得從煙袋荷包裡望外裝,都是從那個口袋裡捏出一撮子來,塞在煙袋鍋兒裡;及至點着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兒,順着手兒,把那個袋鍋兒往地下一墩,那鍋兒裡的煙灰,墩的幹淨也是這一墩,墩不幹淨也是這一墩。

    假如墩不幹淨,回來再裝,那半鍋兒煙灰,可就絮在生煙底下了,越絮越 厚。

    莫講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蓋棺論定,也休想把他那煙袋鍋兒挖一挖。

    為甚麼他一天到晚,煙隻管吃得最勤,卻也吃得最省。

    請教一個煙袋鍋兒有多大力量,照這等墩來墩去,有個不把腦袋墩得伛偻,回來成了猴兒頭模樣兒的嗎?此他那個煙袋鍋兒所以名為猴兒頭也。

    那個象牙煙袋嘴兒,又怎麼是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呢?這就曉得馴象是龐然一物的那個大象了。

     象這種畜生,它那張嘴,除了吃水、谷、草三樣之外,不進别的髒東西,所以象牙最喜沽。

    隻要着點惡氣味,它就裂了;沾點臭汗水兒,它就黃了;怎禁得起師老爺那張嘴,時刻價的把它叼在嘴裡呢?何況遇着赴席喝着酒,還要吃袋煙,嘴裡再偶然有些倒不過來的東西,漬在牙床子、嘴唇子的兩夾間兒,不論魚肉菜蔬幹鮮乳蜜,都要借重這個象牙煙袋嘴兒去掏它。

    及至掏出來,放在眼底看看,依然還要放在嘴嚼嚼,咽下去。

    那個雪白的象牙和他那嘴牙,是兩個先天,怎的會不弄到半截子焦黃,裂成個十字八道?此又他那個象牙煙袋嘴兒之所以成了黃白加黑的冰裂紋兒也。

    然則那煙袋杆兒,又怎的會顫巍巍呢? 大凡毛竹,都是一頭兒粗,一頭兒細。

    師老爺那棍煙袋,足夠營造尺五尺餘長,一個粗粗細細尾的竹管,那頭兒再贅上一個漬滿了煙灰的猴頭兒,有個不發顫的麼?此又顫巍巍之所以然也。

     當下衆人看了這兩件東西,一個個龇牙裂嘴,掩鼻攢眉,誰也不肯給他裝那袋煙。

    便叫麻花兒裝好了,拿進香火去,請他自己點。

    師老爺吃上這袋姻,越發談得高興了,道是今年的會墨,那篇逼真大家,那篇當行出色。

    他的同鄉怎的中了兩個,一個正是他的同案,一個又是他的表兄。

    隻顧這陣談,可把煙袋耽擱滅了!滅了他竟自不知,還在那裡閉着嘴,隻管從嗓子裡使勁兒緊抽。

    這個當兒,呼噜呼噜,早灌了一筒唾味了。

     老爺見師老爺的煙滅了,将要叫人拿香火,恰巧那個麻花兒一時不在跟前;一回頭,正看見長姐兒站在那邊。

    安老爺是一生忠厚待人,從不曉得甚麼叫作鬧脾氣,嫌人髒,笑人怯,便叫長姐兒道:“你過來把師老爺的煙點點。

    ”這一下子可要了她的小命兒了,登時急得她臉皮兒火熱,手尖兒冰涼,料想沒地縫兒可鑽,隻得拿過香盤子來,還想閃展騰挪,鬧個捂着耳朵放炮,仗膽撒手兒去點。

    怎當得師老爺手裡的煙袋也顫,她手裡盤香也顫,兩下裡顫兒哆嗦,再也弄不到一塊兒。

    老爺看了說道:“你不會吃煙也罷了,怎的你給人點煙都不在行呢? 你把那隻手拿住煙袋,就好點了哇!”老爺如此一指點,她這才糞缸裡擲骰子,沒跑了。

    萬分無奈,隻得鼻子裡閉着氣,嘴裡吹着氣,隻用兩個指頭捏着那煙袋杆兒去點;偏生那油絲子煙又潮,師老爺還騰出嘴來,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唾沫。

    良久良久,才點着了。

    她此時便象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松了那煙袋,把身子一扭,一掀簾子出了門兒,丢下香盤子,一溜煙往後就跑。

    舅太太還從玻璃裡指着她暗笑,她也不曾留心,梗着個脖子,如飛而去。

     這裡師老爺吃完了那袋煙,才戴上帽子要走。

    安老爺主人情重,見師老爺那根帽袢兒實在脫落得不象了。

    想着衣冠不整,也是朋友之過。

    便說:“大哥莫忙,把帽袢兒扣好了。

    ”他從谏如流,連忙伸了一把漬滿了泥的長指甲,也想把那扣兒扭上去。

    隻是汗濕透了的東西,又輕易不活動,他那回扣扣兒,怎得還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點勁兒,變成兩截兒了。

    安老爺着實不安,他倒坦然無事的,一隻手扶了帽子,一隻手揪着那根折帽袢兒,嘴裡還說道:“寝,寝!寝!”才告辭而去。

    這個當兒,偏偏兒的安老爺養的那隻小哈吧狗兒,從後院兒裡跑過來,見了師老爺,是前蹿後跑撲着他咬。

    當下安老爺叫人,依 然開了屏風,親自送到腰房才回。

    又叫公子跟到書房,給師傅謝步。

     裡頭的女人們,即便趕緊鋸末子掃地。

    丫頭們又拿了個手爐,燒了塊炭,抓了一把奄吧香燒着。

    梁材家的早把那個茶碗拿去洗了又洗,供在後院兒裡花棵兒底下。

    正忙着,安老爺進來問道:“怎麼客走了,忽然倒掃地焚香起來?”安太太隻得含糊道:“親家和大姐姐回來,咱們的地方兒作主人,難道也不給人家打掃打掃地面麼?”安老爺倒也信以為實。

    舅太太笑不住,早嚷起來說道:“姑老爺,要說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個腦袋和他那身打扮兒的惡心來,我就再不信了。

    ”安老爺道:“啊!怎的這等娃娃氣呢!陶面削瓜,伊軀植鳍,姬手反掌,孔頂若盂,究竟何傷盛德?”舅太太道:“是呀!難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補子也該那麼跳着格磴兒釘的嗎?”安老爺道:“我倒請教,怎的叫作個士志于道?你們那裡曉得他那個人誠笃長厚的可敬!”一面說着,一面摘帽子,脫褂子。

    安太太便叫長姐兒來收衣裳。

    那知長姐兒此時的慌,如何顧得到此。

    你道她在那裡作甚麼?原來她從方才點了那袋煙,跑到後頭去,屋子也不曾進,就蹲在那台階兒上,紮煞着兩隻手,叫小丫頭子舀了盆涼水來,先給她左一和,右一和,往上澆。

    澆了半日,才換了熱水來,自己舀了又舀,洗了又洗,搓了陣香肥皂、香豆面子,使了些桂花胰子、玫瑰胰了。

    心病難醫,自己洗一回,又叫人聞一回,總疑心手上還有那股子氣息,她自己卻又不肯聞。

    直洗到太太打發人叫她,才忙忙的撩幹了手上來,繃着個臉兒,隻道這件事,屋裡不曾留神。

    不想才一進門兒,舅太太便嘔她道:“長姐兒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該那都是她素日幹淨,拐抓出來的。

    ”舅太太又道:“隻恨我方才出外去,我要在跟前,必撺掇你們老爺,叫他那袋煙抽 着了,再遞給她。

    ”這一嘔,把個長姐兒羞得幾乎要掉下眼淚來。

    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着她給老爺收衣裳帽子去了。

    安老爺道:“你大家此等見解,尤其可笑!夫所謂西子蒙不潔者,非以其蓬頭垢面也;是責備她既受越王重托,便該終身報越;既受吳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吳?到頭來既為惡已甚,為善不終,卻又辜負了兩家,轉暗地裡随了她苎蘿初會的那個大夫範蠡,同泛五湖去了。

    這等的穢德彰聞,焉得不人皆掩鼻! 所以下文便說:‘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

    ’合起來講,這章書的大旨,講的是凡人外質雖美,内視自慚,終不免于惡。

    多端作惡,一念自修,便可與為善。

    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飾,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過之起來?”舅太太聽了這話,真耐不得了,站起來問着安老爺道:“姑老爺,你這麼着,你這會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進來,你就當着我們大家夥兒,拿起他那根煙袋來,親自給他裝袋煙,我就服了你了。

    ” 安老爺聽了沒得說,隻搖着頭,笑向公子道:“是故惡夫佞者。

    ” 讀者,讀這段書,且莫怪那燕北閑人,也且莫笑那程老夫子這班朋友。

    其實君子未有不如此,并且還不于此。

    他一樣有眼根,卻從來不解五色文章,何為好看,何為不好看?一樣有耳根,卻從來不解五聲六律,孰為好聽,孰為不好聽?鼻之于味也,除了吃一口腥魚湯,他叫作透鮮,其餘香臭膻臊,皆所未經的活潑之地。

    口之味也,除了包一團酸餡子,他自鳴得意,其餘甜鹹苦辣,皆未所鑿的混沌之天。

    至于心,卻是動辄守着至誠,須臾不離聖道,所以世上推這等人為得天獨厚也!惟這等人為受福無窮。

    隻是這位程師老爺,看他從前到吏部,給安老爺打聽公事,以至近日公子考場那天,他在書房陪安老爺下棋,一切舉動言談,也還不到得這等腐敗。

    何以今日一朝動則, 變則化,就變化到如此?語不雲乎:“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

    ”又雲:“砧刀各用。

    ”蓋上房為燕居之所,師爺乃函